古代有一种酷刑叫拶刑。把十根指头用木板夹紧,铁血的汉子都承受不了。
老头满以为这样做就能让文佳木生龙活虎地弹跳起来,继而拆穿她装病的小把戏,哪料文佳木竟然只是呻吟一声,然后便更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手指钻心的疼痛与头脑里火山喷发一般的爆裂,像掺杂在一起的滚烫熔岩,几乎夺走文佳木的呼吸。冷汗沾湿了她的头发、面庞和后背,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身体也一阵一阵地颤抖。
只要是长眼睛的人都能发现,这人绝不是装的。
如果不是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文佳木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如此狼狈的姿态。
周围的乘客都被这一幕吓到了,纷纷退开一些。
文佳木捧着脑袋低低呻吟,然后睁开迷蒙的眼,缓慢地扫视这些或嚣张跋扈,或冷漠异常的人。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冰冷残酷的,而她是如此孱弱渺小。
她的脑浆在沸腾,血管在胀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像一个气球,被病魔的针尖刺破。
破了之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文佳木了。这就是她的宿命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会是她?难道她生来就应该遭受这不公平的一切吗?
她总是暗暗对自己说:下次一定要拒绝!下次一定要反抗!下次一定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把想做的事做出来!
可是她还有下次吗?如果下一秒她就死了呢?曾经暗暗发过的这些誓言,还能实现吗?
她活了二十多年,就为了一场空吗?想留的人留不住,想爱的人不敢爱,想做的事做不到……
真可怜啊!但是也真的可笑!
想到这里,文佳木摇摇头,轻轻笑了笑。
她的笑声充满了解脱和释然,也充满了自嘲。
她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在终结的时候依然如此苍白无力。
于是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气喘吁吁地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一张ct片和一个病历本,展示给周围所有人。
“我得了脑癌,快死了!看见了吗?这个阴影就是长在我脑袋里的瘤子!它时时刻刻都在压迫我的大脑!”
她把ct片抖得哗啦作响,又把病历本上的诊断结论指给所有人看。
“你!”文佳木转而指向那个老头,喘息着恐吓:“如果我被你气死了,你就想想你能赔多少钱吧!”
“还有你,你,你,你,你……”文佳木把周围所有人都指了一遍,“如果我死了,你们也要负连带责任。你们一辈子都别想迈过良心这道坎!”
被她点中的乘客纷纷往后退,一副唯恐惹上麻烦的样子。
文佳木抓住钢管,以免跌倒,然后看向抢座位的老头,问道:“现在你还要跟我抢座位吗?你可要想好了。我就算是死了也会缠着你,我的亲人会天天找到你家去闹,你别想有一天安生日子可过!”
老头整个人都是傻的,过了好几秒才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猛然弹跳起来,飞也似地跑了。
那根用来辅助他走路的拐杖压根就是个装可怜的摆设。
第3章
早高峰的地铁车厢绝对是人潮最拥挤的场所,然而此时此刻,文佳木周围却出现了一圈真空地带。
所有乘客都远远避开她,紧张不安地看着她拿在手里的ct片和病历本。
有人小声问道:“真的假的?该不会是为了抢座位演的一场戏吧?”
“真的,我是人民医院的医生,我能看懂那些片子。”不知谁满带同情地回了一句。
于是远离文佳木的乘客便更为紧张地退后几步。没有谁敢去触碰这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猝死的人,那可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赔偿!
车厢里的喧闹声尽数消失,唯余车轮碾过铁轨的嗡鸣。
这嗡鸣滚滚的,絮絮的,听在耳里竟叫人觉得安宁。
文佳木慢慢走向空出来的那个座位,曲着颤抖的双膝,沉沉地坐下。她伸出手臂,艰难地拾起自己的背包,又紧紧地抱在怀里。
有一个东西可以依傍的感觉彻底让她恢复了平静。
她仰靠着椅背,闭上盈满泪雾的双眸,让爆裂的情绪一点一点沉淀。
经过一场淋漓地宣泄,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时时刻刻都在折磨自己的剧烈头痛竟然缓解很多。
脑子里喷发的火山熄灭了,汹涌的洪水退去了,山不崩了,地不裂了,天空也变晴朗了。周围没有嘈杂的声音烦扰,也没有浑浊的空气熏蒸,更没有拥挤的人群碰撞。
她的世界从未如此平和美妙。
这感觉该怎么形容呢?
爽啊——文佳木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两个字。
父亲去世之后,她和母亲的生活就陷入了困顿,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止境的压抑、痛苦和忍耐。她从未体验过类似于今天的畅快,于是兴奋的感觉便不停地在她身体里冲撞。
她默默回味刚才的一切,苍白的唇角竟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弧度。
播报声提醒她下一站就是目的地,她这才意犹未尽地睁开双眼,慢慢站起来。
立在她周围的乘客慌忙后退,给她让出足够宽敞的空间。
她走到门口,不知想起什么,又退了回去。
“两位大妈。”她笔直地站在嗑瓜子的两个老阿姨面前。
老阿姨们慌忙抱成一团,忐忑地看着她。这孩子该不会是想讹她们吧?
文佳木指了指贴在两人背后的标语,一字一顿地念道:“文明乘车,请勿进食。连中文字都看不懂,你们才傻!”
这是对之前那句侮辱的反击。
两个老阿姨气得脸都绿了,却又不敢跟文佳木吵。万一吵得太激烈,把人气死了,她们可没钱赔!
站在周围的乘客不知谁低笑了一声,然后便陆陆续续响起一片哄笑。虽说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冷漠,但道德的基准还在,人心也没有完全凉透。
文佳木的正义之举显然是极受欢迎的。
地铁到站了,文佳木跨步走出去。
一个中年男人冲她的背影喊道:“你别上班了,赶紧请假去动手术吧!”
文佳木脚步微顿,然后便隐入人潮。她寻到一个垃圾桶,把那包瓜子壳扔进去。
伴随着咚隆一声响,积压在她心底的负面情绪也像垃圾一般被扔掉了。
她敲了敲微微有些发疼的脑门,这才大步朝出口走去。
***
公司八点半上班,以往文佳木总会提前半小时到,今天却卡着点抵达。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看见匆忙跑过的同事也完全不受影响。
路过一家早餐店时,她买了两个包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快要走到叶氏地产的大门口时,她忽然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前方。只见不远处,同部门的小段被一名年轻男子搂进怀里揉了揉脑袋,然后两个人便匆匆分开了。
小段跑进叶氏地产的办公大楼,男子沿着街道继续往北走。他的脸,文佳木曾在小段的朋友圈里见过。
说好了只能在s市待一晚的男朋友,今天怎么还在?手里提着公文包,是要上班吗?
文佳木意识到,自己被小段欺骗了。如果是以前的她,这时候只会委屈地红了眼眶,然后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但现在,她想问个明白。
经历过地铁站里的宣泄和反抗,文佳木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她都是快死的人了,她还怕什么?
她大步追上去,气喘吁吁地问道:“请等等,你是不是段书雁的男朋友?”
听见女朋友的名字,男子回过头。
“你什么时候调到s市工作的?”文佳木直接套话。
男子想也没想地答道:“我都调过来大半年了。请问你是?”
“我是文佳木。”
文佳木毫不意外地在男子脸上看见了尴尬的表情。原来他也知道女朋友常常把工作推给她的事。
两个人在一起约会的时候,大概经常会把文佳木当成笑柄一般谈论吧。
那个女人好蠢,都不知道你早就调过来工作了;那个女人真的很好利用,我稍微装一下可怜,她就帮我加班了:真是多亏了她,我们才有轻松的周末,下次还用这个借口吧……
文佳木已然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两人的对话。
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却又在疼痛中感到了一丝解脱,她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男子点点头,转身跑向叶氏地产的办公大楼。
男子追了两步,颇为愧疚地喊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做过的事是没有办法抹除的,就像人生没有机会重来。文佳木眼眶微红地想道。
她满头是汗地跑进大堂,看见一座电梯正欲关门,连忙追上去:“等等我!”
关了一半的门重新打开,里面站着三个人。
文佳木跑到近前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叶先生!
他摁着开门键,极有耐心地等待,俊美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漆黑的双目却凝着深邃的光。他手里还拿着一沓图纸,显然刚从效果图公司那边过来。
看见文佳木站在原地不动,他温和地说道:“进来吧,你上班已经迟到了。”
从来没迟过到的文佳木当即便涨红了脸颊。如果可以,她真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为什么第一次迟到偏偏会遇见叶先生?叶先生肯定会反感这样的员工吧?
已得到缓解的头疼又有加剧的迹象,令文佳木不自觉地敲了敲脑门。
站在叶先生左侧的高挑女人看着手表,语气严厉地说道:“文佳木,你迟到了五分钟。我们八点就已经开始工作了,而你八点半还没进公司,你是怎么回事?”
这是文佳木的直属上司,也是设计部的首席设计师——贝琳娜。
“对不起。”文佳木低下头,诚恳地道歉。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因为她知道,叶先生是一个公事公办,雷厉风行的人。错了就是错了,他讨厌一切借口和理由。
绝症的事,文佳木可以对陌生人宣泄,却根本不敢让叶先生知道。
“先进来吧。”站在叶先生右侧的男人招手唤道。
他是工程管理部的负责人黄志毅,文佳木的闺蜜赵雅雯曾在他身边当助理,后来调到财务部去了。
由于这层关系,他与文佳木是熟识的。
“今天怎么迟到了?你不是一向都来得很早吗?”黄志毅关切地问了一句,同时也是在帮文佳木打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