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度是梁尚书的儿子, 这次他在林公子手上吃了亏,恐怕回头就要和他老子告状。”李邺之跟着陈殊慢慢道, “他父亲掌管吏部,朝中文武百官任命都出自他手。我怕梁丰远知道自己的儿子吃亏,会暗地里搞些动作。”
李邺之曾在与梁度对峙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显然也担心梁度的睚眦必报。
对吏部尚书梁丰远来说,他这六品的翰林院侍读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林辰疏官阶四品的廷尉,也是这些人看不上眼的。
看李邺之一副担心的样子,陈殊笑了声:“李公子不必自怨,我如今回到京中,梁度即使今天没有遇到我,他日也会与我见面,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李邺之听出陈殊的劝解,愁眉微展,却见林辰疏嘴角含笑,眉轻轻挑起:“至于暗地里的小动作,既来之则安之,我总不能拦着他吧?”
“……”俊美的青年在侧,阳光透过他的发梢竟也变得光彩起来。
李邺之看得目眩,忽然又想到那日林辰疏全身浴血的样子……这人为保护皇帝连死都不怕,还为带着重伤为皇上千里迢迢奔赴青山查案,恐怕像梁丰远这样的人根本都不足以让他驻足看一眼。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厉朝这样污浊的官场上会有林辰疏这样的人存在?
李邺之看着林辰疏清瘦的身躯、挺拔的背脊,竟然不自觉地顿住脚步,看得愣忡。
*
凤微楼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日凤微楼里有不少前来听歌喝酒的客人,隔日梁度和林辰疏起冲突的事情就在京城中有了风声。
一边是吏部尚书梁丰远的嫡长子,一边是皇上亲任的廷尉少卿,再加上林辰疏之前很微妙的传闻,这事情很快又传开了。
林和鸣也听到风声,他本想质问林辰疏是怎么回事,但林辰疏每次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显然就是故意避着他,气得林和鸣连连大骂。
林盛见状,忍不住借机又将林辰疏和梁度起冲突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林和鸣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找到林辰疏痛打一通。
“老爷您也不要生气,这林辰疏不听话,你还不是有林盛吗?现在盛儿已经在清风堂读上书了,再过两年科举,也能考个名次回来,肯定比林辰疏那小子要中用。”岑玉凤在旁边见状,连忙说道了几句。
“娘你说的哪里话,想当官哪里还用得了三年?我可没林辰疏这么不争气。”林盛道。
林和鸣平了平气,冷冷地扫了一眼家中的庶子。
见父亲脾气稍缓,岑玉凤立刻给林盛使了个眼色。林盛立刻上前道:“父亲你有所不知,我近些日子在学堂上学,已经搭上了梁度公子的线了。梁度公子前段时间还说很赏识我,若我跟他混得好,就会跟他爹爹说,给儿子一个官儿当当。”
林和鸣皱了下眉,脸色显然不大愿意:“你去学堂,就和那些纨绔混在一起?”
“不是爹你说的嘛,做人就是要有人脉。”林盛笑嘻嘻道,“我现在和梁度结交,以后爹送礼还怕没有门路么?”
“……”生意场上的人情世故总需要有人牵线搭桥,林和鸣一个商贾出身,这十几年的经营结识的官员是不少,可大官却屈指可数。先前好不容易送进礼去的齐言储倒台没有了下文,林和鸣真愁怎么搭建关系,而现下林盛开了口,若是能够巴结到吏部尚书这条线似乎也不错。
只恨林辰疏这人,居然得罪了户部尚书的儿子。
“都是林辰疏这个孽子,尽给我添麻烦。”一想到这,林和鸣气又上来了,“还有你也是,他两打起来你也不拉着你哥,你哥把人得罪光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吗!我怎么有你们两个蠢货!”
林盛闻言眼神躲闪了一下,立刻缩了缩头,岑玉凤连声劝解,一家三口屋檐下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有来有往。
……
房檐上,陈殊翻了个身,轻声从房梁上爬起。
他最近是不想见林和鸣,但没想到跑上房梁睡个午觉都能撞到这一家子吵起来。
眼见几个人谈论不休,陈殊默默地起身,几步轻点瓦面,翻身没入旁边的树荫,直接往廷尉的方向行去。
廷尉官署设在京城东郊一处僻静的场所,排场比中书省略有不足,但其间设有庭院,府邸位置宽敞,除了看上去陈旧了些,其余的和其他的官署一样中规中矩。
有解臻的调令,廷尉官署已经将之前空闲已经的房间整理出来,供给林辰疏办公所用。但廷尉衙门性质特殊,林辰疏的少卿又是整个官署的第二大的官员,下有左右监专门押解犯人,各廷尉史负责大小案件,除了每日审批一下呈上来的一小部分需要审核签字的,陈殊便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这个解臻,看来是真的给了他很闲的官职。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陈殊默默地转着笔头,在心里快速思考对策,却见外面有人从他所在的房间门前走过,路过之时脚步微微一顿。
“林大人,外头有个应聘帮役的要找你。”那人脚步只是一顿,语气不冷不淡。
“谁找我?”陈殊一愣,停了笔头。
“哎呦,我这记性,他是报过一个名字,可我不小心给忘了,要不林大人您自个出去看看吧?”那人道。
“……”陈殊抬眼朝说话的人看去,这人是廷尉左监邵玉平,按李邺之的话来说是准备竞争少卿这个位置的。
廷尉两位左右监负责打理衙门外派的事务,皆是武官出身,因为空降的缘故,似乎并看不起林辰疏。
邵玉平丢了句话很快就走了。
陈殊默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前往衙门外查看。
衙门最近因审齐言储案有功受到皇帝的嘉奖,账目上有了支入,便在衙门外开了名额招收帮役跑腿,陈殊到衙门前,便见不少男丁已经前来应聘帮役,排起了一条七八人长的队伍。
队伍前端,有一个主簿正在登记应聘之人的身份腰牌,而在队伍前端,一人身材高挑,眉眼端正,容貌清朗,穿着一身青色劲衣,腰间挂着一把长约三尺的腰刀,竟然十分眼熟。
那人正在登记姓名,见官署衙门有人行出,抬头看去,便见一个长相俊美的官吏也正朝着他看来,那官吏白白净净,长得甚是好看,身上穿着廷尉官署制的皂色长衫,朱色祥云翻浪,上面正好印有带着四品官职的飞禽丹鹤……
“林大人!”青色劲衣的人立刻出声喊道。
“杨戊?”陈殊也愣了一下。
来的人可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和林辰疏打过交道的青山天阑九品县尉杨戊。
陈殊见到杨戊还在半年之前,而此时的杨戊已经脱去身上红色官衣,穿着一身便服,还跑到廷尉的衙门?
杨戊已经在陈殊的惊愣中几步跑到他面前,上下仔仔细细地看着林辰疏,随后眉间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太好了!林大人你果然在这里!”
“……”陈殊呆了一会,随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杨戊,你不是在青山当县尉,怎么会来京城?”
“我在青山听说皇上召你回去,便辞了那天阑县尉。”杨戊身上还背着包袱,显然刚刚到京城的模样。他见林辰疏眼中惊讶,很快笑了起来:“那县尉当得不舒服,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过来跟着林大人混。”
“……”陈殊哑口,但见杨戊兴致勃勃的样子,很快又皱眉道,“你辞了县尉?那不是你……”
县尉需得通过会试进行分配,再不济也是在编制里的官吏,可这廷尉衙门现在招的帮役,并不在朝廷的俸禄里面,算是临时的编制,身份地位肯定比不上县尉。
杨戊脸上却泛出一丝腼腆:“林大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上次你出事失踪,我担心了许久。我虽然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气,但也习得一些拳脚,可以保护林大人您。”
“……”竟是来保护他的?陈殊默默地看过杨戊身上的刀。
他之前得知青山天阑县衙被劫的时候是担心过杨戊,不过后来从霹雳火、画天戟的谈话中得知杨戊已经逃遁,便稍稍放心。可谁知事情过了那么久,杨戊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林大人,你不会不收留我吧?”杨戊问道。
“……怎么会。”陈殊道。
杨戊闻言欣喜,连忙又和陈殊叨唠了几句。陈殊听过,见杨戊在此,便忍不住问了些青山天阑的后续。
杨戊很快将自己如何从一众劫军资的江湖中人手里逃脱,偷走水路联系路七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那些官兵埋伏在悬崖上,用巨石击溃齐康带过来的人手竟然是杨戊给路七提的主意。
陈殊暗暗看过杨戊几眼,却听他边说边继续道:“林大人,在青山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出了事情,直到前半个月才听说你已回京,我这才心里舒坦了一点。林大人,你那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那日被那群贼人绑架,后来是一个高手出现将我救出,我才幸免于难。”陈殊扯道。
他刚胡说一通,却见杨戊眼睛又是一亮,喜道:“那高手是不是长得颇为英俊?我曾在青山北寨也撞见一个高手挺身而出,他身手非常厉害,接连放倒了好几个武功高强的贼人,气势以一敌百,十分的威风!”
“……”这话要怎么接。
陈殊默了一下。
杨戊久不见陈殊,不免有些兴奋。陈殊见状,便和廷尉、主簿打了声招呼,将杨戊的姓名划入册中,算是正式在录的帮役,专门供廷尉少卿差遣。
他是皇帝委派空降下来的人,廷尉大人没有说什么,倒是主簿写名册的时候,正好左监和右监一道路过,两人冷不丁地看了林辰疏和杨戊好几眼。
陈殊没有在意,看杨戊不远千里来到京城,便请了杨戊一道在外吃了晚膳,询问了杨戊的住处。
杨戊初到京城,尚还没有落脚之处,暂时行住在客栈之中,打算过些日子再去物色房子。他出身地主之家,这次来京虽被父母反对,但来时家中准备的银两却是充足,足够购置一些房产,可供给其在京城安稳生活。
陈殊听着点头,陪杨戊回了客栈,这才回到林府。
夜里,林府府门已关,陈殊直接翻墙而今,踏着府中房顶一路摸到自己的房间,这才从房顶上落下,随手打开房门。
房间里面黑漆漆的。
陈殊已经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他掩上房门,熟练地点了油灯。
油灯缓缓亮起。
林辰疏收了挑灯铁丝,正欲转身往房间里头行去,但刚一转头,便见房间里、床榻边有一黑影凝立着,那黑影穿着一件玄色单衣,身形高挑,头发束着玉冠,冠下散发垂落在肩,发鬓边,有一双清冷如泉的眼睛映照着油灯的火光,慢慢地抬起,正往他看来。
“……!!!”
陈殊的手一抖,刚想放下的铁丝从手中瞬间滑落,掉在地面上,发出极轻极细的碰撞声音。
那人的目光也跟着他手上的铁丝慢慢垂下,随后又抬起,朝他看过来。
容颜清俊,气质冷峻。
“……皇、皇上,你这么来了?”
陈殊站在门口,手上撑着油灯的桌面一会,倏地反应过来,连忙撩起衣摆往地上跪拜下去。
俯首磕在地上,陈殊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解臻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怎么来了?还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害得他根本没有发现?
而且——他来做什么?
陈殊盯着地面上掉落的铁丝,却听房间里面终于有了一点象征着人息的脚步声。
“林辰疏,在外不用对我行礼。”解臻朝他走了过来,他在他磕头的前方站着,说道,“你可以叫我解臻,或者……秦至。”
第57章 出事京城凛雪【9】
陈殊俯在地上的身子微微抬了抬,但看过解臻玄色衣摆, 张了张唇, 却还是默然无声。
窗口有风吹来,烛光微晃, 拉得房间内一立一拜的影子摇曳晃动。
解臻亦无声地看过眼前跪拜的人的清瘦又熟悉的背脊。
两人皆陷入无止境般的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林辰疏的后背才动了动,低声在地上开口。
“秦公子。”他的声音终于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嗯。”解臻收拢在袖中的手中的作劲慢慢松开, 容颜轻展。
皇帝应了声后, 房间里又开始静默了下来。陈殊见解臻站在前面等着自己说话,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秦公子,这夜已深, 你怎么从宫里出来了。我、我这房间鄙陋, 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陈殊说话是看着地面说的,说完之后便索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