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人,哪怕是吃点苦,又怎会吃那么多苦,遇上那么多不幸的事呢?”
蛋弟弟并不知道灰鹿究竟吃了什么苦,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可他就是知道灰鹿的人生跟明猫完全不同。
明猫出身世家,家中没有那么勾心斗角,他本人又有修为直接成了道兵,且在地方驻扎,那是众星捧月一样活着的;而灰鹿则是恰恰相反,他就是土里的尘埃,泯灭与众不说,甚至是因为他模样略微好看了一些,便总是会吸引一些不好的人,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灰鹿,这些年苦了你了。”蛋弟弟叹息道,“阿爹叫我告诉你,那边你不用再回去,以后就跟着我阿爹做事吧。只不过跟了阿爹,你往后可能就不再是正经道兵了,要做的事情会多得多,也累得多。阿爹叫我私底下问问你,你自个儿考虑好了再跟我说,旁人都不知道的。”
这是为了照顾灰鹿的面子。
“蛋弟弟……你怎么知道……”灰鹿眼圈红红的,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是很卑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说,而且还贪生怕死,总想着活下去。
他从来没否认过自己是个坏种,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跟他说:“苦了你了。”
活着的这些年一日一日的走过来,心里头早已伤痕累累,可也得一个人扛着。
忽然有个人过来跟他说你这些日子受了苦了,他忽然就觉得再也不能昂首挺胸了,忽然反应过来,原来有人知道他受过苦,有人关心他的感觉是这样的。
单枪匹马过活这么多年,哭过累过,好事坏事都做过,早已不再洁白的人生忽然就变了。
灰鹿以为自己早已变成那种铁石心肠,且心狠手辣之人,早已不再去羡慕那些别人才拥有的温暖,可当蛋弟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忽然就崩溃了。
眼圈泛红,逐渐泣不成声。
“哭什么。”蛋弟弟就说,“你爹娘卖了你的时候你没哭,老汉子要阉你的时候你没哭,边城大营不要你的时候你没哭,同僚道兵一个一个死去的时候你没哭,你现在哭什么?咱们可都好好的呢,外面的妖怪尽管折腾,绝对进不来。边城战事也是形势大好,自从我哥哥们来了以后,受伤的道兵是有,可一个人都没死,也用不着他们消耗生命催动本命黄符,这就已经很好了。”
蛋弟弟一脸没眼看的模样,又从自个儿怀里掏出小帕子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儿又揣了回去。
他的帕子是纺织作坊那边几个小哥儿专门纺织的,用的蚕丝和棉线,柔软舒适,擦眼泪最舒服,就是蛋弟弟的帕子太小,便是给了灰鹿怕是也不顶用。
蛋弟弟扭头看了眼蛋巨巨,就哒哒哒跑到他身上,钻进他的衣服里,把他的帕子给扯出来。
蛋巨巨的帕子也是一样的,十分柔软轻薄,蛋弟弟卷吧卷吧扛起来,哒哒哒跑到灰鹿眼前,大声道:“喏,快擦擦眼泪吧。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多不好看。”
“你说你经历了那么多,怎么的也应该是个枭雄,可怎么还是窝窝囊囊的道兵呢?”
“我阿爹说你有奸臣秉性,若是入朝为官便定然会是官场上的枭雄,能耐不比守城大将差!”
这是燕洵亲口给出的评价,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一步一步让灰鹿跟着出来,且打算把他留在身边。
“我不是好人。”灰鹿捧着帕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么好的料子他从来没见过,觉得自己的眼泪配不上这样的帕子。
“给你用你就用呗。”明猫不会想那么多,他直接拿起帕子帮灰鹿擦眼泪,大咧咧道,“灰鹿,没想到你竟然还有经历,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出身都差不多呢。”
这么些日子相处,灰鹿看上去跟明猫差不太多,反正明猫自个儿是没看出来。
谁能想到灰鹿心里头装着那么些事呢?
“蛋弟弟,你咋知道的?”明猫自个儿想不明白,又觉得蛋弟弟竟然知道这些事很厉害,便直接问了。
灰鹿也好奇地看过来,他一直藏着很深,从未跟人说过,哪怕是睡觉也只敢浅眠,就怕自己说了什么梦话,叫人知道那些过往叫人看他不起。
“阿爹说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又自个儿一个人跑出城,外头那么危险,你自个儿跑出去肯定不同寻常啊。阿爹担心你叫人害了,就写信给我哥,让我哥帮着查。”
“我哥是小蛋,在大理寺当差,师傅是北齐北大人,你们知道不?”
说这话的时候,蛋弟弟特别自豪。
他哥哥在大理寺当差,虽然还是白身,可也帮着办了不少案子,无论是民间口碑还是朝堂上的地位,那都是岿然不动的,便是皇帝也知道宝宝在大理寺的地位,那也是不敢对宝宝怎么样的。
“小蛋少爷我知道。”明猫立刻道,“我还在地方驻兵的时候有阵子衙门出了案子,查了好几个月都没出结果,还接连不断的死人,实在是没办法,这才请示上级衙门。后来小蛋少爷跟北大人一块来了一趟,待了不到一个时辰案子就破了。”
那时候明猫想见宝宝来着,只不过案子破得太快,他这才刚喝了点酒,吃了顿饭,结果案子跑了,人已经走了。
“我哥很厉害的。”蛋弟弟一脸骄傲地说,“很多不好破的案子都是我哥破的,这回灰鹿的事儿也是我哥亲自查的。”
查到有关灰鹿的一切,写了信,快马加鞭,且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送来。
明猫对宝宝的本事肃然起敬,又觉得灰鹿可怜,跟蛋弟弟说话的时候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有点不放心的样子。而灰鹿则是瞬间想到蛋弟弟说的这些话所透露的信息:传信的事儿谁都不知道,且仅仅几日信就传了一个来回。
这说明燕洵手中已经有了不为人知的传信通道,不断可靠,而且还十分迅速,更说明宝宝的本事怕是比传言中还要厉害,他当年经历的那些事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无论是当年狠心卖掉他的爹娘,还是当年想要阉了他的老汉子,亦或是后来对他下手的那些肮脏无比的人,他们都已经作古,再不能开口说话。
而这么多年灰鹿都一直安安稳稳的在京城当道兵,从来都没有人找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就是因为他把过往的一切都处理的很好。
但那些他处理的很好的过往都被宝宝轻而易举的挖了出来,并且送到了燕洵眼前。
“灰鹿你且去吧。”蛋弟弟看着那边开始分派差事了,赶忙道,“明猫也一块儿。灰鹿你不用多想,我和阿爹都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别人,且已经帮你处理掉所有遗留的线索。那些肮脏的过往并不能把你弄脏,你还是干净的,并且以后有我阿爹保驾护航,你再不会被人欺负,你也不用再去做恶人。”
“心地善良之人终归都会有好报的,哪怕是他曾经成了恶人。”
“去吧。”蛋弟弟背对着灰鹿,轻轻挥了挥小爪子。
这话平平淡淡的,可灰鹿就是觉得蛋弟弟说出来的话有千钧之力,砸到他身上,叫他顿时觉得自己彻彻底底的安全了,再不用去筹谋安全的地方,再不用不择手段找安全的地方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视前方,跟着明猫慢慢上前,一步一步走出去,便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似乎都再也不一样了。
他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只不过,他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呢……
*
边城一日之间悄无声息的发生了许多事。
何先生仔仔细细的打听清楚了这才回来跟秦仪说,“处置了几个作风不好的副将,一刀斩,任何会还的余地都没有,杨小将军亲自斩的。有一个战功已经快要积累到上将军……也斩了。下面的小兵斩了小一百,辅兵三百,杂役兵八十多个。”
“为何?”秦仪皱眉。
这么多人突然处决,要不是何先生散步出去的人多,他们根本就不会知道此事。
“打听到消息说是……”何先生总觉得打听到的消息不像是真的,“说是裘保身边两个心腹手下,阿达和阿西选了个模样齐整的道兵当随侍,当时便派他出城查探消息,谁知道刚巧碰上钦差仪仗,就被……就被看上了,直接带在身边。”
“谁这么大本事,说带在身边就带在身边,裘将军的面子都不给?”秦仪皱眉,说完他便忽然反应过来,神情诡异地看向何先生,“是燕大人?”
能不给裘保面子的,除了燕洵,这满边城的还能有谁?
当初裘保的一个手下副将范江被宝宝直接轰死,燕洵直接拿出一卷空白圣旨给范江定了罪,京城那边什么话都没有。
整个边城只有燕洵敢不给裘保面子,且一点面子都不给,只是要他一个小道兵算什么,便是叫裘保从战场回来继续养马,裘保也得乖乖听话!
“燕大人看中那个小哥儿道兵了?”秦仪语气十分不确定。
何先生赶忙道,“是个模样齐整的小汉子。”
“小汉子?镜大人能愿意?”秦仪神情更诡异了。
可无论他怎么想,事实就是事实。
边城大营有了动荡,虽然死的全都悄无声息的,可该知道的还是一样知道了。
很多人都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什么事竟然牵连了这么多人,甚至还跟一名即将成为上将军,前途明亮的副将有关,甚至是有人开始巴拉这位副将的生平,想弄清楚他究竟为何忽然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
也有一些副将自持身份,又有了些危机感,便跑来找杨琼质问。
“小将军,此时妖怪攻城,正是战时,只要他们能上战场就应该网开一面,便是秋后算账也没有必要这般作为……”副将振振有词,也理直气壮,因为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杨琼倒是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白道:“他们都犯了大忌,且证据确凿,你们如果不信可以去查看证据。”
“小将军,你就说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吧。”副将可不敢去看证据,既然杨琼敢这么说,那就说明证据肯定是确凿的,他要是去看那就是不给杨琼面子,但不知道的事总得问个明白,这才能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犯事,用不用提心吊胆。
“他……虐杀一百三十六位道兵。”杨琼道,“全都是边城大营模样齐整的道兵,原本应当判他凌迟,足足刮三千六百刀,只可惜现在是战时,没有那个空闲,只能一刀斩了。”
副将顿时觉得后背一寒,“不可能吧……”
那么多人,若是有一百多道兵手下,那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儿了,又为何下杀手。
“证据确凿。”杨琼道,“剩下的人也大都是如此。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看证据。今儿个我便再多说一句,你们不用担心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既往不咎,这毕竟是战时,妖怪攻城,所有人都要上战场,任何战力都不能有所损失。至于他们为何丢了命,我也只能说一句,他们命不好,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燕大人?”副将眼中有些许怒意。
若真是燕洵如此行事,那他也要去找燕洵问问,为何战时生事。
“不是燕大人,是灰鹿。”杨琼道,“是因为灰鹿才有的这个案子。”
副将一愣,灰鹿他根本没听说过,又不敢继续问,赶忙退出来,招来手下问,“去打听打听灰鹿是谁。”
结果手下根本没打听,他正好知道灰鹿是谁,“将军,灰鹿前些日子风头正盛呢,投靠了阿达和阿西,跟着跑腿,端水端尿,什么活都干,听说天天挨打。模样长得倒是不错,细皮嫩肉跟小哥儿似的……”
“为人怎样?”副将问。
“不咋地,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没上过战场,听说极其惧怕上战场,胆子小,脏活累活倒是肯干,就是不知道阿达和阿西两个老头有没有……”
副将一听后面定然是不好的话,赶忙瞪眼道:“慎言!”
手下立刻闭嘴,有些不解,只是说笑一个不起眼的下贱道兵,平日里大家不都嘻嘻哈哈哈的说,甚至还当着那道兵的面说呢,这会子怎么突然要慎言了?
副将很信任手下,便稍稍透露了一句,“那灰鹿已经登上枝头,成了凤凰。”
“是!”手下肃然起敬,心里头想着那灰鹿竟然当真是个人物,他还以为那就是个贱货呢。
第462章
灰鹿摇身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了整个边城不可言说的存在。
很多知道消息,又专门打听过消息的人都知道边城死的那些人是因为灰鹿牵扯出来的,可至于为什么灰鹿可以牵扯到那些人,就没有人知道了。
而以前认识灰鹿,甚至是嘲笑过灰鹿的人都有些胆战心惊,因为他们了解灰鹿,所以知道灰鹿并不是良善之人。
假如灰鹿一朝得势,他们觉得灰鹿一定会疯狂报复的。
没有人觉得灰鹿能看得开,因为灰鹿就是那种卑鄙贱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贱人。
*
边城的变化灰鹿还不知道,他正拿着锄头挥汗如雨的松土。
在玻璃箱里干活已经完全习惯了,而且在这里吃的更好,歇息的也更好,再也不用防备着会有不好的事情找上自己,灰鹿晚上完全可以睡死过去,因为他知道有幼崽值夜,有幼崽保护着他。
吃得好睡的香,灰鹿看上去不但一点都不憔悴,甚至是越来越水灵,更像小哥儿了。
有些道兵觉得灰鹿长得好看,就不免多看了几眼,不过他们很快就听到蛋弟弟说:“我说灰鹿,你咋天天干活也不长茧子,我的爪子上都已经长茧子了。”
蛋弟弟挥舞着小爪子给灰鹿看。
灰鹿低头使劲看也看不清楚,蛋弟弟的爪子实在是太小了,茧子更小,根本看不出来呢。
“看不出来吧?”蛋弟弟就伸着小爪子说,“那你摸摸。”
灰鹿便蹲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蛋弟弟的小爪子,“恩,是有一点。”
小爪子小小的,捏着软软的,指甲看着倒是锋利,不过全都收起来了,隐约能摸到小小的茧子,跟一个个倒刺似的,灰鹿要使劲仔细摸才能感觉到。
蛋弟弟嘿嘿笑,“你手上咋没有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