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还没人当一回事,可随着圣洁的白色光芒如同耀眼的阳光般垂洒照耀下来,喧闹声就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鸭子,一个接一个陷入不可置信的沉默中。
唐肖持着一枚浅褐色的木条,轻轻向下一掷,木条便长成一人多高的法杖,白色的柔芒从杖端散发出来,宛若倾泻而出的湖水,顷刻便溢满大半个宴会大厅。
“圣光……这是圣光!”
圣光之下,众生丑态无所遁形,宛若被揭开丑恶皮囊的小丑,微渺又瑟缩地蜷伏在座椅上。
国王睁大了双眼。
不可能,这是只有大贤者才能拥有的力量……可是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大贤者出世?
光芒下,原本对国王单膝下跪的巴洛等人也站了起来。他们为刚刚受到的羞辱而愤怒,对贵族和国王本能的尊敬也在愤怒中消弭。幸好唐肖的灵力让他们有了一丝宽慰和安全感,头脑一热就站了起来。
国王不尊重神灵,他们也没必要尊重国王和贵族。神权与王权有什么区别?都想让他们跪拜罢了。
唐肖轻轻挥手,凝实纯粹的白光便在覆盖国王王座的前一秒停下,然后退潮般收了回去。
[非信徒者,不受圣光庇佑]
刚刚还满溢璀璨的圣光又尽数消失,宴会大厅恢复了由金银财宝堆砌出的庸俗色彩,而众人还在为刚刚的奇景愣怔,久久缓不过神来。
唐肖没事人般笑了笑:“诸位对刚刚看到的还满意吗?”
座上贵族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这场闹剧由国王开始,自然也只能由国王结束。多玛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魁梧的身体亲自站起来,向唐肖伸出双手,“贤者的到来令这座城堡倍感荣幸,作为抱歉,明天我就会派遣一队士兵护送贤者和神使前往神国。”
一开始还故意拖延时间磋磨,却在相信了唐肖“身份”的瞬间改变态度,连对另一个“神使”的验证都直接省略,就像是要急着把人送走一样。
唐肖笑了。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我打算在王都多待上十天半个月,顺便召集一下天南海北的贤者同僚们开一下研讨会,向无知的民众们传播一下信仰与知识……”
国王:“……”
他僵硬地转动两下浑浊的眼珠,目光转向那些平时喜欢聒噪不听的贵族大臣们。可这些人此时却一个赛一个的安静如鸡,连大气也不敢喘。
区区一个圣光就吓得你们灵魂出窍……一群废物!
经历过“血腥多铎”的国王显然比贵族们要沉稳得多,即便被当场打脸,他也能露出笑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好,这些我们以后再说。至于现在,享受晚宴才是最重要的事,不是么?”
国王举起酒杯敬唐肖,贵族们也纷纷举杯,侍女蜂拥而入,将美食美酒堆到唐肖一行人身边,只等着他们回应。
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王室放纵随意的态度令人应接不暇,不愧是仗着神灵没下凡压制了神权二十多年的国家。
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吉觉得自己没翻白眼已经够给面子,更别提有心情喝酒了。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唐肖却举起酒杯敬了回去。
就这么翻篇了?
在安吉的经验中,唐肖绝不是一个对待羞辱轻拿轻放的人,对方表现得越强,她的打脸也就越狠。除非……
……除非事态已经不需要她们动手了。
看着这场奢靡宴会上疯疯癫癫的贵族,老态龙钟的国王,在联想上一世发生过的结局,安吉忽然一个激灵,有了一丝明悟——
难道上一世过了十几年才发生的事,这次要提前上演?
***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国王在高高的王座上发表着似是而非的庆祝语,话里话外却都在转移注意力,将这一晚的重心从唐肖等人转移回宴会本身。
就算再心大也能从中读懂一个信号,国王并不想让他们受到太多关注,无论是贤者还是神使,谁也不能抢走王室的光芒。
“自欺欺人。”乌石叹了口气,兴致缺缺地推开面前的食物。
他离开弗洛村庄时,满怀的是对外界的憧憬和对王都的期盼,和大多村庄里的青年一样对传说中的国王贵族们充满好奇和隐隐的崇拜,可最后见到的却是满腔失望。
王室和神权之间勾心斗角,华丽的城堡里住着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贵族,妖魔在王都中横行无忌,贵族却只顾彻夜喝酒宴会享乐……辽阔的庄稼里全是快饿死的奴隶,平民躲藏在家里不敢出门,简直是放大版的“小石村”!
众人都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甚至对奥林匹斯山的期待值都大幅度下降。
唐肖在大快朵颐之余,还不忘记心灵受到挫伤的青年们:“别难过,没准等你们见到了奥林匹斯诸神,就会觉得多铎这帮贵族也算不错了。”
乌石等人:“……”
有被安慰到,谢谢。
从高且狭小的窗口望去,城堡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夜色笼罩整个大地,似乎是对应寂静的黑夜,城堡内的晚宴也更加热闹鼎沸。每个贵族都沉浸在无忧无虑的享乐中,对城堡外发生什么毫不关心。
国王多玛斯也喝得醉醺醺,他端着一樽纯金酒杯走到王座下,开始夸耀自己的功劳:“多铎能有今天的盛况,多亏我的统率和判断……每个人都应该永远铭记二十年前那场战争,是我带领军队打败妖魔,让民众们活了下来!”
“陛下万岁!”
在一片欢呼声中,鲁萨脸色发白,仓促地喝了口酒,酒水却顺着胡子流了:“多玛斯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唐肖:“你是指二十年前?”
根据安吉和鲁萨共同透露的信息,二十年前的“血腥多铎”战役主心骨明明是来自大陆各地的贤者,几乎所有大贤者都在那场战役中牺牲——包括鲁萨认为的“北方大陆第一贤者”忒尔斯。
而鲁萨本人也是那场战役的参与者,现在却要被迫坐在这里听国王用贤者的牺牲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吹牛逼,不知道内心是何感受。
鲁萨沉默地缩在角落,苍老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同样苍老的人影,声音沙哑:“当初的多玛斯也是一位英武的骑士,他的剑术在整个多铎无人能及。他曾率领士兵与忒尔斯并肩作战……”
故事的开头和所有英雄史诗大同小异,但悲惨的是多玛斯剑术再强也是□□凡胎的凡人,上阵第一天就被妖魔射穿半个肩膀,被迫打道回府养伤,英雄史诗无疾而终。
也许是因为出师不利被当时入侵王都的妖魔打出了心里阴影,多玛斯拒绝再次出征。不过给了军队和贤者们大力支持,倾尽王国的所有财富也要维持住王都不被攻陷。
经过了几个月惨痛的浴血奋战,贤者们终于堪堪打败了妖魔,凯旋回到城堡。就在那一天的夜晚,国王多玛斯用了王库最后一点资产,为忒尔斯等贤者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坐在右侧,就是乌石的位置,忒尔斯坐在我的左前方,紧挨着多玛斯……”
鲁萨有些失神地回忆,蓬勃的生命力和博学崇高的身份仿佛有一瞬间回到了这个一无所成的老头身上,他微眯着眼,宛如那一天的盛荣景象依稀就在眼前。
……就在宴会的第二天,妖魔卷土重来偷袭,大贤者在这场惊天动地的战争中全部陨落,包括忒尔斯。
战役的最后,只有极少数人得以苟且逃生,鲁萨就是其中一个。为了活下去,他摒弃了贤者的身份变成普通人。“贤者鲁萨”已经死去,活下来的是一个远走他乡,靠骗人为生的老头而已。
也正是如此,楚沉还是地偶蛋时曾直说鲁萨已经是一个死人,因为在正常的世界线运转中,他早该死于二十年前。
讲到伤心处,鲁萨揉了揉眼睛颤巍巍给自己倒了杯酒,“唉,世事变迁,可能是我老了,也记不清楚了吧……”
正逢国王自夸到兴头上:“……那只双头巨鹰怪想叼走城墙上用来照明的夜明珠,被我拔出宝剑刺瞎了双眼,从那以后,整个多铎永无黑夜!”
“陛下万岁!”
鲁萨啪地把酒杯扔到一边,“放屁,那只双头巨鹰明明是我用火神术逼退的!这个糟老头子不作人,打仗不怎么样就知道吹牛逼,8*%$*……”
唐肖:“你不是说自己年老记性不好吗?没准是你记错了呢。”
鲁萨:“我怎么可能记性不好?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曾经为忒尔斯整理所有书籍资料,整个多铎不可能有人比我记忆力更好……”
话说到一半,鲁萨看到唐肖饶有兴致的表情,逐渐哑了声音。
唐肖微笑着鼓励他:“既然如此,那以后你再以年纪大记性差为借口回避问题时,恐怕不能怪我用点武力了吧?”
完蛋,被下套了。鲁萨表情逐渐崩塌,变成了真的悲伤。
正在这时,国王的演讲达到了高潮,宴会上充斥乌泱泱一片恭维与崇拜声:
“是我将虚无缥缈的神灵赶出了王都,让民众的信仰和财富都回到高级的血统当中。这些美酒和珍馐,曼妙的少女,士兵和领土——他们不属于教堂,而是属于你们。雅尔文家族、雷瓮家族、多塔木家族……”
国王每念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贵族就站起来举杯敬礼。宴会上一片狂欢,而被指名道姓骂的“教堂祭司”们却只能铁青着脸坐在下位,一声不敢吭。
如果从未来的角度看,国王多玛斯也算是“以人为本”的先驱。唐肖对他的改革思想没什么想法,甚至能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排斥神权——血腥多铎那几个月王都死伤无数,神灵却只是高高坐在神山上连屁都不放一个,也不怪国王对此产生心里阴影。
但他依然错了,错在只靠着自欺欺人的方法来躲避神灵的统治,而没有真正发展生产力提高国家实力。
虚假的繁荣终究是虚假,只要神灵打算施以“惩罚”,亦或者妖魔再次来袭,多铎维持的一切就会土崩瓦解。
而这一次,没有大贤者能为民众牺牲了。
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有了醉态,一个袅娜的身影悄然穿过砌满黄金的过道,来到唐肖一行人的位置。
立在地面的法杖忽然发出微光,逼得来人不得不停下脚步。立即有侍女过来提醒众人,众人转头看去,竟然是国王的妻子,多铎王国的王后。
王后穿着一身镂金礼裙,姣好的面容根本看不出已经人到中年的痕迹。她举止有礼地向唐肖敬酒,言辞间不着痕迹地问了几个问题,都被唐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给挡了回去。
然而无论唐肖说什么,王后都只是温柔地笑一笑,端庄得体地仿佛没有脾气。
鲁萨在角落里看见这幅场景,再一次怀疑人生地揉了揉眼睛:“是我老眼昏花了吗?二十年过去,王后怎么反而更年轻了?还这么……”温柔?
巴洛喝酒喝到有点大舌头,不经思考就开口问:“那以前的王后是,是什么样子?”
鲁萨打了个寒颤:“以前的王后骄横跋扈,虽然谈不上残酷,但绝不可能露出这种笑容,肯定是我喝多了产生幻觉吧……”
外界的声音虽小,却全部被唐肖听得一清二楚。她挑眉举起一杯酒向王后点头,“听说以前王后性格急躁,现在却变得温和,是真的吗?”
王后柔柔地勾起嘴角:“都是流言蜚语而已,身为王室,本就应该践行应有的礼节,身为妻子更是如此。如果贤者也有喜欢的人,应该就会理解我。”
“她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
一个冷淡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唐肖微微一怔,随后勾起唇角直接在空中一捞,下一秒手上便多出了一个黑发小人。
楚沉端坐在唐肖掌心,两只手谨慎地抱着大拇指防止自己掉下去,精致如同被雕刻的脸庞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有在看见王后时才微微皱起眉。
“如果谎言有颜色,那么她全身都是黑色的。”
唐肖把楚沉放到手中酒杯上,楚沉用手指轻轻碰了下杯中的酒水,酒水便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
这在看不见楚沉的王后眼里,相当于唐肖将酒一饮而尽,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轻柔的声音开口:
“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贤者……你为什么要来到王都,并企图将神灵的势力带回,染指这个早已自由的欢乐乡?”
乌石手一抖,酒洒了一身。包括他在内一行人都瞬间抬头看向王后,为这句充满充满攻击意味的话而凝神屏气。
唐肖挑眉:“如果你说的欢乐乡,指的是被妖魔肆意猎杀平民,贵族搜刮财富醉生梦死,士兵欺上瞒下,尸体在小巷堆积如山的王都的话……那么我无以为答。”
即便她不大声说话,声音也能像扩音器般让宴会每个角落都听得一清二楚。而过于犀利的言语宛若一把从天而降的刀子,把正沉浸在吹捧中的国王扎了个透心凉。
国王眯着眼睛有些恼怒地看过来,想看看是谁在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些事。视线却瞥到了自己温柔的王后勾起唇角……然后唇角直接裂到了耳根。
……等等。
等等?
越来越多的位置寂静了下来,除了酒劲上头的贵族大臣还在叽叽喳喳,剩下的人几乎都扭头看着同一个方向。
——在那里,温柔典雅的王后轻轻一笑,露出一张可以吞进人头的大嘴,美丽的脸庞被撕扯开,尖利的牙齿撑满半张脸,嘴角隐约有涎水显露。
“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欢乐乡,也是你的葬身之地……唐肖,杀死树魔的人,无论你是半神还是贤者,都已经喝下了我的毒酒,我很期待把你吞入腹中的感受……嘻嘻……”
话音未落,王后伸出手臂——原本细腻如藕臂般的左手已经变成乌黑的泥状,又转瞬变成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捅进了唐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