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凌霄楼之事还历历在目,当时柴房里到底藏着谁,元曦事后也让叶轻筠去调查过,却一直没个结果。
但经过这几天,她大致也能猜出个大概。
诚如窃蓝所言,汝宁再大胆,到底还是一国公主,代表的是北颐的颜面,这般公然向别国王爷提亲,还是在皇后和恒王眼皮底下。事先没跟他们通过气,元曦是不信的。
甚至可以说,就是他们俩怂恿汝宁这么干,为的便是借悠悠众口,倒逼连瑾就范,好促成这门亲。
至于他们联手之后会对付谁?答案显而易见。
偏生这节骨眼,某人还不在。
“这么好的天,太子殿下为何不来?”桌上的菜肴已吃得七七八八,银朱忙着将碗碟撤下,忽然想起这茬,问道。
“听说是叫朝堂上的事绊住了,来不了。”窃蓝帮她一块收拾,顺嘴问元曦,“郡主可知道是什么事?春猎这么大的事,东宫一个人也不过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元曦耸了下肩膀,不置可否。
这事她也是临行前才听贺延年说的。
建德帝一门心思只想遁入空门,已经有两三年没参加过春猎,都是卫旸代为主持的。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朝堂权势倾向的一种体现。恒王眼红了好久,也想亲自操办一回,奈何尊卑等级在那压着,他便是把一双眼盯得红出了血,也没能成功染指过。
今年又有南缙的使团一块随行,重要性可见一斑,卫旸却自己退出了?
这不是主动帮自己的敌人牵线搭桥吗?
他想干嘛?
元曦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况且不来就不来嘛,早些跟她说也行啊,她也就不过来了。现在可好,就她一人,跟章皇后一家子出来,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元曦恨恨吐出一口气,骂道:“混蛋!”
*
同一片月色下,东宫也在布晚膳。
忽而一阵疾风入窗,卫旸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鹿游原瞧见了,“嗤”地一声笑出来,拎起说边的银壶,往他的玉杯里头斟酒,“挨骂了吧?也是,这么放人家鸽子,换我,我也骂你,还打你呢!”
他过去是卫旸的伴读,卫旸当年上太傅家掏鸟窝的时候,他还帮忙望过风,交情自是不一般,什么话都敢说。
卫旸斜他一眼,冷声道:“你这锦衣卫指挥使要是不想干,就把位置让出来,有的是人想干。沈千户家那条狗,孤瞧着就不错。”
“嘿,你这人……”鹿游原讶然举杯指他,叫卫旸一睨,他又立马缩回去,无声动嘴暗骂,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我说不过你,不过你也别得意,就你这态度,人家早晚被你逼走。”
卫旸垂在袖底的指尖颤了颤,想起那日赈灾回来截获的信件,他眸底顿时戾气滋长。
边上侍立的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地里头。
鹿游原却半点不怵,只敲着桌面道:“听我一句劝,喜欢人家就去追,别等人真跑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卫旸没好气地瞪他。
鹿游原可不是个软柿子,方才怂了一回,这下却是跟人杠上了,“你瞪我也没用,就算你今儿真把沈千户家那条狗给牵过来,我也要说。
“你这段时间反常得跟另外一个人似的,真当大家伙儿瞧不出来?只是没好意思点破罢了。一个大男人,连喜欢都不敢承认,能干成什么大事?还躲这喝酒……”
鹿游原鄙夷地翻了个白眼,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喝尽,起身拍着曳撒,道:“作为朋友,该劝的我也都已经劝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儿。骑最快的马去猎宫,也就一天一夜的事儿,走不走由你。不过我可得提醒你啊,就算不为那丫头,你得你自己想想吧?连瑾可在那呢,你就不怕他和恒王一道联手对付你?”
卫旸本是无动于衷,自斟了一杯酒递到唇边正打算喝,直到听见最后一句,他手忽地一抖,酒水撒出大片。
待月亮又升起一些,鹿游原也走了。
卫旸还坐在窗边吹风,拳头躺在袖子里,捏起又松开,松开又捏起,终于还是没忍住,去了书房,再次打开那个樟木箱子。
里头除了那日小姑娘练的字和自己这些年的笔墨,还有一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都是这些年,小姑娘一针一线做来送给他的。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下一跳,她竟做了这许多,偌大的樟木箱子都快放不下。
箱盖一揭开,墨香便混着花香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挤,他思绪不禁飞远。
他承认,自己的确是在躲她。甚至出发去猎宫的行囊都已经收拾好,他还能临阵退缩。明明当初被告知中-毒,有性命之虞时,他都没这么慌乱过。
佛说,心魔者,不可渡,唯有自救。
原以为只要自己离她远远的,把有关于她的一切都收起来,不去看,也不想,一切应当就能回到正轨。却不料,才这一天,他就已经将这箱子开开合合十来回,还真是……
栽了啊……
卫旸自嘲一笑,原以为自己会很憋闷,会懊恼,却不想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比解了毒还舒爽。
指尖一点点摩挲过箱中小姑娘留下的笔墨,眸底也跟着绽起笑。月光投落其中,酿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静平和,如三月落花激起的涟漪。
贺延年看呆了,以为是自己眼花,抬手拼命揉眼睛,单眼皮都快搓成双眼皮。
却只听他合上箱子,吩咐道:“来人,备车。”
第19章 惊马
翌日是个好天,长空无垠,天碧如洗。云絮轻飘得宛如几缕薄纱,淡淡涂抹在半空,仿佛一伸手便能揪下一团。
春猎开始前,要进行一场弯弓打靶的仪典。
往年都是卫旸亲自主持,元曦虽不用参加,但也会特特起个大早,和随行命妇们一道守在猎场边,就为一睹他弯弓搭箭的英姿。
如今卫旸不在,差事自然落到恒王手中。元曦便懒得再去凑这份热闹,更不愿跟汝宁照面,于是在榻上赖到日晒三竿,才懒洋洋地起来梳洗。
想着这会子,该进猎场围猎的人应当都已经进去了,章皇后也该退回自己寝宫休息,不会有人再搭理她,她这才领着窃蓝和银朱出门。
这么好的天,即便不围猎,牵一匹马在草场随意走走,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熟料那弼马的内侍生了一双势利眼,见这次春猎太子不在,恒王一人独大,他对元曦也没什么好脸色,不等元曦开口,就直接拒绝道:“实在抱歉,郡主来得迟,棚子里已经没有富裕的马匹了。”
“骗谁呢?”银朱气不打气出来,指着马棚道,“那一排吃草的不都是?”
“那些都是汝宁公主的马,没有她的准许,奴才可不敢随意乱牵出来。这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公主是怪罪奴才呢,还是怪罪郡主呢?”
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一口一个敬称,瞧着甚是恭敬,却是把“公主”、“郡主”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元曦冷笑,这便是皇宫,高低贵贱分得一清二楚。即便她被建德帝封为郡主,还有太后做依靠,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朝堂上没有牢靠的根基,她照样低人一等。
所以她才这般讨厌皇宫。
银朱气歪了嘴,都快上前跟人厮打起来。
元曦正要上前拦人,身后却先传来一道矜骄的声音:“郡主倘若当真想要骑马,也不是不行。”
这熟悉的腔调,熟悉的口吻,元曦心里不由趔趄,回头果然瞧见一位着胡服,登羊皮小靴的姑娘。每走一步,靴上的银铃便震响一次。一对上元曦的视线,她白细的下巴便高高扬起,眼里满是得色。
不是汝宁,又是谁呢?
所以躲了大半天,还是没能躲过去啊……
元曦无奈地在心里暗叹一口气,整理好心绪,牵起一个纯良无害的笑,想打个哈哈赶紧从这里脱身,面前却又悠悠踱来一道颀长身影。
来人一袭玄色劲衣,革带束出劲瘦的腰身,如墨长发随意扎成马尾,在风中肆意摇荡。负手挺胸立在太阳下,衬着身后的猎猎旌旗,和衣上的饕餮金丝纹跳跃的碎光,颇有一种“酒旗风暖少年狂”的恣意模样。
不待元曦开口,他便看着她,先含笑道了句:“郡主。”
那熟稔的语调,仿佛他们不是萍水相逢,而是相识已久。
正是南缙那位云中王,连瑾。
元曦双手在袖底暗暗攥紧,心里说不出的微妙。
昨夜听说汝宁当众向连瑾求亲,她心里原是沉着一股忧虑的,害怕他们真要联手。直到听说连瑾并未应下亲事,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看眼下这情况,她这口气似乎松得还有些早。
那厢汝宁见连瑾过来,也颇为欢喜,掐着声儿缠着他撒了会儿娇,越发理直气壮地看向元曦,悠着声儿问:“想骑马是吗?求本公主啊?说起来,你自从被贬为郡主之后,还没来给本公主请过安呢,也忒不想话。正好,今儿咱们就一并把这笔账清算了吧。
她边说边拿马鞭指了下跟前那片草地,扯唇冷哼,“给本公主磕个头,道个歉,本公主就勉为其难,把马借给你骑。”
她这一声喊得惊天动地,不光马棚里的人听见了,原本嘈杂的草场也安静下来。异样的目光密密麻麻交织而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几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窃蓝和银朱齐齐变了脸色,咬着牙,敢怒不敢言。
元曦却是半点不见恼,抬手绕了下耳畔的碎发,眉眼弯弯道:“依照公主的意思,我可是也要给驸马爷磕个头?”
此言一出,闻者皆怔,待醒神又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好狠!哪壶不开提哪壶!
昨夜宴席上,汝宁被拒绝得有多尴尬,大家都看在眼里,小心回避着。别说不敢提这“驸马”二字,便是今早给汝宁牵马的时候,他们心里都直打鼓,唯恐触了这位祖宗脆弱的琉璃心,惹祸上身。
这位倒好,不仅提了,还直往人肺管子上捅,当真……
整个草场都安静下来,别说人不敢妄动,就连草叶子都不敢随意乱摇一下。
连瑾也微微拧了眉。
汝宁翕动着唇,脸上时青时白,像开了染坊。
周遭明明没什么变化,她却觉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嘲讽有之,看戏有之,依稀似还有连瑾的一份。搅得她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可是凭什么?
她可是公主,北颐唯一的公主,叫心爱之人拒绝也就罢了,眼下竟还要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羞辱,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滔天怒火直攻心门,当下她也忍无可忍,“啪”地抖开手里的马鞭,上前两步高喊:“小贱蹄子,看我今天不打烂你的嘴!”
话音未落,鞭子便“唰”地朝元曦挥打而去。
元曦的身手,对付高手是有些难,可躲开她这一鞭却不费吹灰之力。
然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一鞭子是没抽到元曦身上,却结结实实打在了马棚内一匹正埋首吃草料的壮年成马脑门上。
马儿受惊,登时扬蹄嘶鸣,越过马厩直朝她们二人冲来。
汝宁吓得当场跌坐在地,腿颤身摇,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躲开。
元曦倒是知道要躲,奈何她今日实在点背,居然叫汝宁绊了一脚,也跟着摔倒在地。
眼见马蹄子马上就要踩下来,尖叫响成一片。
一直波澜不惊的连瑾,心头也毫无征兆地被扯了一下,不待人喊,他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上去。
汝宁心头狂喜,顾不上哭,忙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可他却径直越过她,直朝她身后的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