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逐抬眸看她,笑了笑,没拒绝,犹自蹲着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元曦拂裙蹲下,看着桶里拥挤成一团、不停扭摆的鱼,却是忽然犯了难,不知该从何下手。
唐逐轻笑,“郡主挑鱼的时候,是否曾想过,鱼也在挑郡主?”
元曦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愕然看向他。
唐逐也含笑看她一眼,手里的这尾鱼苗实在太小,他低手,将它放归莲花池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这才回过身,同元曦解释道:“祖母的确有意让在下参加这比武招亲,这几日催在下催得实在紧,在下实在没法儿,只能答应下来。不过……”
元曦似觉察到什么,试探地问:“世子可是心有所属了?”
唐逐微愣,从齿间泄出一声极轻的笑,没正面回答,只深看她一眼,便转头望向对面墙头逐渐坠落的夕阳,含糊道:“这次比试,在下注定是要输的,可若是输得太难看,祖母脸上难免无光。在下不愿看见她难过,是以想请郡主帮忙,届时好生劝一劝她老人家。”
元曦自是无不答应。
方才她就在担心,唐逐会不会也变得跟某两位仁兄一样。现在顾虑解除了,除了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之外,她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况且唐逐这番请求,也是出于一片拳拳孝心,她怎么能不答应?
只是……
“我同唐家祖母并不熟悉,我去劝,能管用吗?”元曦心里没底。
唐逐却是半点不忧愁这个,“放心吧,我家祖母很喜欢郡主的。哦,对了。”他抚了下掌,反问道,“郡主帮在下这个忙,在下自然也该回礼才是。这段时日,如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郡主只管开口,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曦瘪瘪嘴,这倒也不必。
而今章皇后被禁足冷宫,恒王和禹王还在昭狱里头关着,汝宁也收敛了不少,她身边并没有什么威胁。况且还有太后在,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她下手?
唐逐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能用上的。”边说,边拿眼神示意她瞧对面的高墙。
元曦狐疑地转过头去,便见半颗熟悉的脑袋从高墙上探出来,鬼鬼祟祟地往他们这边看。
视线同她接上,连瑾立马吓得缩回去。就听“咚”地一声,一连串“诶呦”断断续续传来,还伴着某人冷冰冰的嘲讽。没一会儿,就又吵起来。
说来,他们也都是当今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外头报个名儿,都能吓软一堆人,现在却跑过来趴墙头?
元曦扶着脑袋,额角抽搐得厉害。
再去想唐逐的话,显然这两位的丰功伟绩已然名扬四海,她都忍不住替他们脸红!
唐逐浑然不放在心上,还反过来安慰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能同时得他们二位的青眼,可见郡主之优秀,郡主该高兴才是。若郡主当真为这个苦恼,在下也可帮忙,为郡主分忧。”
“那多不好意思啊……”
她和唐逐毕竟只是初次见面,上来就让人家帮忙处理这等私事,元曦实在张不开口。
唐逐提了下唇角,无甚所谓。
从桶里捞出一条极壮的鲫鱼,做鱼汤正好,他随手放进元曦脚边的木桶中,声音也同傍晚的风一样轻:“郡主无需苦恼,在下便是郡主的挡箭牌,该用的时候就用,不必客气。”
第44章 二十
比武招亲之事安排在月底, 正式开始之前,太后则打算在永春园举办一次宴会,算作是开场的仪式,遍邀京中各个勋贵世家、清贵名流。
自打建德帝潜心礼佛开始, 京中许多仪式典礼都逐渐从简, 花宴也推延的推延, 取消的取消, 已经好些年不曾如此热闹过。
况且这回还是为曦和郡主寻郡马, 不仅叫京中儿郎热血沸腾,纷纷摩拳擦掌,报名参加, 还吸引来了不少别国的求亲者。不过几天时间, 帝京所有客栈就都人满为患,仿佛九州所有英雄豪杰都汇聚于此。
各赌坊暗桩甚至还特特为此开盘,下注究竟最后是谁会抱得美人归。其中被押注得最多的二位,自然就是卫旸和连瑾。
而他们,也是本次比武招亲最大的看点。
不仅九州各处好武之人想知道二人比试的结果, 深闺之中的名媛淑女亦好奇得不行。更有人偷偷打发自家的小厮,代替自己去赌坊下注,就为给自己心中那位檀郎撑场面, 争一口气。
越临近永春园宴, 议论的声音就越旺盛,汝宁在宫里头都听说了一耳朵。
“呵,一个郡主, 在帝京里头连个血亲都没有, 也敢这么出风头?真当大家都是鱼, 不知道她过去那些污糟事了吗!”
听着宫人递来的话, 汝宁胸膛剧烈起伏,站门外头也能听见她磨牙霍霍的动静。
章含樱接了句:“就是,您是公主,都还没挑驸马呢,她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郡主,凭什么赶在您前头?居然还能让南缙那位云中王也跟着凑热闹,这都什么事啊!”
听见连瑾的名头,汝宁肚里的火一下便蹿成了三味真火,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就要往地上摔。奈何这几日,寝殿内的瓷器都已经叫她砸坏一轮,早就都被换成了银的,任凭她如何摔打,都磕不破,砸不坏。
这火气,便越发消不下去。
汝宁都克制不住跺脚嘶吼。
周围的宫人纷纷瑟缩起身,退到角落,连呼吸都屏住了。唯恐这时候引得这位唯吾独尊的九公主注意,把气撒在他们头上。
待她发泄得差不多,章明樱绕着耳边的碎发,细声细气地说:“公主息怒,说来说去,终归您才是这宫里头唯一的金枝玉叶,委实没必要同她争这点蝇头小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璍一步海阔天空。就是……”
她垂睫叹了声,“就是委屈姑母,和表弟了。”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汝宁原本已经发泄得差不多的火气,又卷土重来。
“哼,何止是委屈,简直是奇耻大辱!明明母后和皇兄是为了父皇好,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禁足的禁足,削爵的削爵,而那小贱蹄子却还在外头逍遥快活。皇祖母不仅不心疼自己亲孙子,反而还要给她张罗亲事,还有天理吗?!”
啪——
一记巴掌重重落在桌面上,上头的杯盏都“咯咯”蹦得老高。
章明樱也跟着急拍两下桌子,“就是!别说姑母和表兄了,连我父亲和兄长也跟着遭了牵连,莫名其妙被打发回家休沐,休了都快一月多了,硬是不肯叫他们回去复职,摆明了就是针对我们章氏一脉。”
“也别这么说……”章明樱垂着八字眉,柔声规劝道,“那位曦和郡主,我也是见过的,人是有些傲,但心眼儿不坏,不至于像你们说的那样……”
“怎么就不至于了?”
她话还没说完,章含樱便出声打断,眉心拧成个疙瘩,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大姐姐,都这样了,你怎么还给她说话?别忘了,要不是这小贱蹄子扒着太子殿下不放,殿下怎会到现在不搭理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都回来都多少天了,殿下可曾见过你?
“还有二姐姐,我可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她被送去和亲的时候,我们全家哭成什么模样呢!这么一计较,那小贱蹄子真真就是个天煞孤星,专门来克咱们章家的!”
说起这些,章明樱果然沉默了,咬着唇瓣泫然欲泣,委屈巴巴地瞅了她们两眼,撅着嘴道:“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咱们又能怎么办?郡主有太后和太子撑腰,现而今又多了个南缙的云中王,咱们如何斗得过她?”
汝宁和章含樱果然都沉默了,或瞪眼,或捏拳,显然都还憋着气。
章明樱溜了她们一眼,指尖绞绕着帕子,状似无意地长声一叹,道:“总不能……上那花宴上去搅和吧?咱们也没这胆子啊……”
“怎么不能!”汝宁似是被提醒了,“啪”地一拍桌子,“怎么说,我也是咱们北颐名正言顺的公主,去参加我自个儿皇祖母举办的花宴,有什么不行的?”
章含樱也似被提醒了,右拳一垂左掌心,站起来道:“公主说得对,咱们也是皇亲国戚,凭什么不能去?她越是拦着,我就越要过去。不是不让我们好过吗?那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两人一拍即合,转头便凑到一块,商量到时该怎么做。
章明樱垂着八字眉在旁苦苦劝说,可越劝,她们就越来劲,最后干脆把她推出屋子,不给她机会说话。
章明樱长吁短叹,皱着脸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边说边拿帕子抹泪。
可掩在帕子底下的一张嘴却是高高翘了起来。
*
自打花宴和比武招亲的日程都确定下来,永春园上上下下便都忙活起来。凡是园子里的人,每日都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
因着人手实在调派不开,太后还把窃蓝和银朱从铜雀台调了出来,专程照顾元曦起居。
而元曦作为这次花宴和比武招亲的中心,反倒空闲下来。终日不是在屋里绣花,就是去园子里闲逛散心。几日“游手好闲”下来,身上倒是丰腴起来,小脸也嘟起两团,即便素着容颜,也比上妆时多了几分少女娇憨。
当然,这般清闲的除了她,还有那两位。
太后有言在先,说为了公平起见,凡是要参加这次比武招亲的选手,都不得提前入园。即便那人是她的亲孙子,也不例外。甚至还特特将元曦住的小院院墙,给重新砌高了两尺,墙根底下还偷偷拴了狼犬。
据说,还是唐逐提议的。
这事,元曦本来并不知晓。
直到某天傍晚,传闻中遇神杀神、遇鬼斩鬼的云中王殿下,被几只狼犬追得满园子飞奔,嘴里还不忙骂骂咧咧,说什么:“姓卫的,你给本王等着!敢这么诓本王,本王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走……啊!!!”
一声哀嚎,绕梁三日都是少的。宫人们每每提及,都能捧腹笑出泪花。
至于卫旸是如何知道,她院子墙底下有狼犬的,元曦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自从那日她住进永春园,卫旸就再没在她眼前露过面。这状况,倒莫名像是回到了从前,自己就刚随他进宫那会儿。若即若离,叫人浑身不爽。
果然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后还让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这还怎么给?
元曦冷哼一声,也懒怠再去想他。
料着这几日,连瑾“身负重伤”,应当也不会再来扰她休息。如此,她应当也能清静几天。刚好今日天色不错,她便忽发奇想,去园子里的澄湖中游船。
主仆三人收拾好东西,即刻出发。
也是凑巧,刚出门,元曦便撞见了提着鱼竿和鱼篓,从澄湖回来的唐琢。雪青色直?衬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端的是一副清风朗月的俊秀之态。
瞧见元曦,他笑起来,唤了声“郡主”,眼梢余光往后瞥了瞥,不动声色地问:“郡主这是要去泛舟游湖?可需要在下陪同?”
自然是不要的!
因着幼年的经历,元曦对陌生人都天然保持一种戒备。除却当年一时脑抽,在野狼谷牵住卫旸的衣袖之外,十多年来,她还从没主动跟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单独相处过。
那日唐逐的提议,她虽接受了,但却并没有想过真要寻求他的帮忙,也并不觉得自己真有这需要。
客客气气地颔了下首,元曦笑着拒绝道:“多谢世子的好意,曦和心领了。可惜不凑巧,这次我让宫人备的画舫小了些,恐怕没法再搭乘第四个人。”
唐逐挑了下眉梢,道:“那在下失陪了。”
微微点头,他信步继续向前,同元曦擦身而过,步子却是越来越慢。
见他没有过多追问,元曦稍稍松了口气,拉着窃蓝和银朱继续往渡口方向去。然还没走两步,她便看见渡口边,正忙着张罗人牵画舫过来的连瑾。
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元曦头皮都发了麻,想也不想便转身往回疾走。觑了眼林荫小道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渡口,她一咬牙,一跺脚,出声喊了声“唐琢”,干笑道:“其实……呃……其实,我可以换一艘稍微大一点的画舫的。”
唐逐忍不住低头“嗤”地笑出声,倒也没说什么,只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好。”
第45章 画舫
要说这段时日, 谁最难熬,那必然当属连瑾无疑。
他身份特殊,又格外敏感,想在人家的地盘有所作为, 争取小丫头的心, 本就大受局限。况且眼下还有两个搅屎棍, 一个在外干扰他的判断, 一个在内断绝他的消息, 他越发难以发挥。
想起前两日,因为自己急于求成,听信了卫旸的鬼话, 大半夜又是钻狗洞, 又是翻高墙,累得够呛。最后没抱得美人归也就罢了,还被狼犬追了一整夜,两条腿到现在还酸疼不说,面子还全丢光了。
这要是传出去, 他日后还怎么混!
尤其是在小丫头,她现在心里头还怎么看他?
好男儿能屈能伸,一时的挫败算不得什么, 连瑾也不是那种跌倒一次就爬不起来的人。不出一日, 他便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越挫越勇。
料着以小丫头的性子,这几日一直闷在园子里出不去, 定是坐不住, 连瑾便特特使银子打点一番, 弄来这么一艘画舫, 等天黑了,好请小丫头一块泛舟游湖,既解暑又能赏景,可谓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