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敛默然长叹,拿着那只沾染了毒血的银针去烛火上烤,“知道是鸩毒,谁下的,你心里应该也有数了。”
卫旸冷嗤。
有数,那可真是太有数了。
五年前的一幕幕逐渐浮现脑海,像是火绳引燃硝石,他满腔的血液都几近沸腾。又是一记惊雷,霹得满世界一片惨白。他的脸印刻在其中,每一笔都深邃狠辣,仿佛炼狱归来的修罗。
窃蓝和银朱被他散出的威压震慑到,克制不住软了膝盖,“噗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然就算知道是谁下的毒,却也解不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众所周知,鸩毒乃天下奇毒之首,便是寻到那制毒之人,也解不开这剧-毒。
除了……
“上次千秋节,连瑾献上来的那条那浮萝鱼,你研究得如何了?”卫旸转身问。
云雾敛指尖一颤,火苗燎到他皮肉,疼得他咬牙“嘶嘶”直抽凉气儿,却还不忘怒视卫旸,异常郑重地道:“不行!”
虽说卫旸只开了个头,并没切入正题,但他也不傻,立马就明白过来,这家伙想干什么。
那浮萝鱼,世间最矛盾的存在。
众所周知,它身上无一处不淌着剧-毒,触肤便可封喉,但却也能以己之毒,攻彼之毒。无论何毒,只要遇上它,便都能轻松化解。用好了,就是世间少有的救命良药!
那日千秋节过后,他便特特托卫旸将鱼从宫中搞了来,琢磨如何利用它,来解卫旸身上的鸩毒。研究了这么久已颇有成果,只要再给点时间,他就能制出天下独一无二的鸩毒解药。
这节骨眼,卫旸突然提起那鱼,所求为何?傻子都能猜出来。
“你清醒一点!”
云雾敛怒喝道:“你是知道的,鸩毒毒性剧烈,想用那鱼解毒,其余部分都无济于事,只能挖其内丹精华。可内丹就只有一个!你若给了她,你当如何?别忘了,你身上的毒也就只剩下一年光景了!不要命了吗?”
惊雷打下来,直照得他胸膛起伏如山。
他甚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若不是事情当真严重至斯,他断然不会如此,更不敢当着卫旸的面这么吼他。
卫旸却无动于衷。
小姑娘一日不醒来,所有的劝告和怒吼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耳畔的一阵风。
抓住云雾敛的衣襟往自己身前一拽,卫旸径直瞪视他,眸底燃着熊熊大火,似要将眼前人焚烧殆尽,一字一顿地说:“床上躺着的,就是孤的命。你若不救她,孤也绝不独活!”
第53章 苏醒
云雾敛到底是拗不过卫旸, 黑着脸,气愤又无奈地点了头。
用那浮萝鱼给元曦解毒的事,就这么决定下来。但药毕竟还没有真正制成,云雾敛欲回华相寺继续研究, 毕竟鱼还在寺里头。卫旸却放心不下, 连夜打发人上寺里把鱼取回来, 让云雾敛就在东宫里头, 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干活, 全太医院都十二时辰听候他差遣。
明面上说,是为了许他一个更好、更方便的地方,实际上还不是信不过他, 怕他带着鱼跑路?
这么多年信任和好友情谊, 终归是喂了狗!
云雾敛白眼翻得眼皮子都快抽筋,从铜雀台出来,嘴巴就没闲下来过:“平日满嘴的仁义道德,想不到关键时候,也是个重色轻友之徒!我当真是错看你……唔唔……”
话还没说完, 他就被捂住嘴,直接拖了下去。
然他这人吧,面上的确不怎么着调, 但做起事情来还是靠谱的。千秋节过后, 他便一直在琢磨这鱼的事儿,眼下又有太医院帮忙,那些穿官袍的本事虽然没他大, 但好歹也是精通药石的人, 给他打下手也是绰绰有余。
一群人强撑着两眼, 不眠不休接连着熬了几个大夜, 总算是在出事后的第三日,紧赶慢赶地把解药给制了出来。
然这药毕竟是新制的,以那浮萝鱼入药也是世间头一遭,时间又那么紧张,药丸也只有一颗,他们都没法找人先试药,成效究竟如何?郡主的身子能否吃得消?服下之后会不会出现其他不适之状?
没有人敢打包票。
便是云雾敛这么个散漫惯了的人,将药丸交给卫旸时,也沉凝着脸,语气异常郑重:“我已尽自己最大所能,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卫旸接过药,却是茫然了。
头先药还没做成的时候,他早催晚催,盼着能快些拿到解药。夜里闭上眼,脑海里也都是那条小红鱼,和那日小姑娘在他眼前吐血昏迷的景象。全是红色,大片大片的红色,铺天盖地,无声无息地将他覆盖住,攫了他的心脉,也断了他的呼吸,直折磨得他到天明都不能安歇。
当初自己中鸩毒,他都不曾这般焦急过。
然眼下,药做出来了,也送到了他手上,他反而退缩了,脑子里嗡鸣不止,像是架起了无数风车。
良久,他才重新寻回自己的声音,却也喑哑得无法入耳:“你有几成把握?”
云雾敛唇线抿得笔直如刀切,半晌才道:“至多三成。”
卫旸身形猛烈一晃,托着药丸的手下意识就要捏紧,将这诓骗人的玩意儿狠狠摔在地上。可指尖即将发力的一瞬,他又生生将力收住。
只有三成,他又如何?
眼下,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希望。
他是太子,是整个北颐说一不二的人,股掌之上,杀异己,定朝堂,手握天下无所不能,可真正到了生死面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愁云沉沉碾压在皇城上空,帝京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太阳了。
穹顶似都要支撑不住,挤压出闷闷地轰隆声。又是一道闪电,将浑浊的人世撕开一道惨白的口子,大雨顺势灌入。檐角很快支起水幕,白雾激荡,宛如万军压境,整座皇宫都成了无根的浮萍,飘摇不定。
卫旸明明站在屋内,却似立在大雨之中,像一条迷茫的丧家之犬,面对残酷的天道,只能无助地咬牙,咬到牙根都渗出了血,也无力违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无力地回荡在广阔而沉闷的大殿之中:“伺候郡主服药,倘若郡主不能醒过来,孤要你们所有人一起陪葬!”
雷霆震怒,自他入主东宫后也不是头一遭,但似这般不讲道理,三句话不对就要人性命,他甚少有过。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不敢多耽搁,忙点头哈腰,各自忙活开。煎药的煎药,端热水的端热水,沉寂了几日的铜雀台重又沸腾开。脚步声四散来去,如潮汐一般。
小小床榻上的每一丝动静,都能牵动整个皇城的心。
但好在,云雾敛的看家本事是在的。元曦服下药之后,好转的迹象虽不明显,但也的确有。原本断断续续的气息稳定下来了不说,双唇和十指上盘桓不出的乌紫,也有了消散的势头。虽还有嘴角溢血之状,但流出来的都是毒,比憋在身体里排不出来可好上太多。
卫旸不吃不喝守了她一整天。
起初她浑身冰凉,四肢也僵硬得不行,药服下去也难在体内流通。卫旸不得不把人搂在怀里,轻轻揉搓,给她取暖,帮她舒缓经脉。看着那逐渐消下去的乌血,他才终于稍稍松下一口气。
贺延年在旁劝了许久,恳请他先吃点东西。
殿内殿外也跪了一圈人,苦苦哀求,嗓子都快冒烟儿。
卫旸却始终坐在元曦的病榻边,岿然不动。
元曦嘴角呕出一点乌血,他便拿干净的巾栉帮她擦,明明是个嗜洁如命的人,这会儿却半点不矫情。榻上之人憔悴不堪,他亦是形销骨立,短不过三日光景,他像老了三十岁。
最后还是鹿游原和云雾敛两个人一块联手,将他从里屋架出来,强硬地将饭菜摆到他面前,他才勉强动了两筷。
然就是在这当口,屋里忽然起了惊变!
时已近黄昏,原本一直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昏睡的小姑娘,忽然开始发烧,满脸通红,浑身滚烫。鼻翼翕动着,喘气都困难。
云雾敛过来行了一次针,又开了一副方子,让现煎了喂下去。
然她现在却是喝什么吐什么,明明意识还昏迷着,偏却闭着眼吐了一身,连先前喂下去的解药也要呕出来。好不容易把吐止住了,却还没了事,整个人躺在榻上一劲儿抖,跟筛糠似的,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汩汩而下,同外头的倾盆大雨一般无二。
封太医行医多年,还从没见过这样出汗的病人,吓得肝儿都碎了,“这是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能不能挺过来,全靠这一下了!”
“知道还不过来帮忙!”
云雾敛错着牙花大声喝道,手上也没停下,不停从针包里取针下针。光洁如玉的额头汗如雨下,碎发全粘在脸颊,不比元曦好到哪儿去。
这样的情形,他也是头一回见,心悬在嗓子眼儿,浑然没个着落。
这一通折腾下来,就到了后半夜。雨势未减,穹顶似裹了块墨布,黑得密不透风。人走在廊下,胸口都堵得慌,喘不上来气。
铜雀台更是一片风雨飘摇。
听说小姑娘命悬一线,卫旸丢了碗筷便直冲进来,隔着一道云母屏风,寸步不离地守着。里头的每一丝声响,都能在他心底激起一阵惊涛骇浪。
封太医和云雾敛的对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双腿倏然就没了力气,视野也跟着陷入黑暗。若不是有屏风做依靠,他只怕当众便要倒下。
宫灯在暴雨中挣扎,光影摇曳不定。
无数人影在屏风上往来,像一幕幕皮影戏,演出了一种无力回天的凄凉。
他恍惚想起了母后难产而亡那年,盖着白布被人抬回来,窗户纸上也是这样人影不断。
彼时他才三岁,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唯有那一幕,像是凿子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一般,片刻都不曾消淡过。
就连当时,母后的手因颠簸而从白布底下滑落,鲜血顺着她惨白的指尖滴落的痕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生命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溜走,他至亲至爱的人明明就躺在他面前,却再也不会睁开眼。他什么也做不了,十八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不管他如何搅弄风云,命运的恐慌和无力总是不断在他面前循环往复。原以为母亲和妹妹都走了,红尘之中早已没有什么能牵绊他。
可是她来了。
短暂地陪伴了他一会儿,让他才刚刚品尝到一点红尘中的欢乐,就又要离去。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解释一回,也还没正式娶她为妻,老天爷就这么狠心把她带走了。
比从一开始就未曾拥有过,还残忍得多!
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她说要离开,他就该答应。如此,她就不会受这样的苦,即便不在自己身边,只要知道她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的某一处,他就已经很知足。
刻骨的悲怆毫不征兆地扼住他咽喉,再略微用点力气,便会要了他的命。
身旁似有人在哭,劝他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保重身体。
他觉得很可笑,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便是保全了大局,又有什么意趣?
在生死面前,世间的一切,哪怕是那个至尊之位,都显得那么渺小。他无处哀告,也无处诉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铜雀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奉先门。
大雨如注,整个世界都在水中模糊了轮廓。
贺延年打着伞在后头追,哭嚎声叫雨声吞没。
他都听不见了,只在雨幕中,一步一叩首地拜行向奉先殿。雨水顺着发丝滑入嘴角,比眼泪还咸涩。
大殿两掖三十六支通臂巨烛彻夜燃烧不灭,照得满殿庄严森罗。这里是卫氏列祖列宗的供奉地,排排画像高悬墙上,被雨夜衬得肃然凝重。
卫旸跪在冷硬的金砖上,曾经的孤傲与矜骄都被他远远抛却,只朝他们深深泥首。
三岁失去生母亲妹,十五岁众叛亲离,跌落云端,十六岁又东山再起,时至如今,整整十八年,虽也偶尔拜佛,却从不信命,只相信自己。
然此时此刻,他只想向列祖列宗,向四方诸神求一个不可违的天命。
他愿为她扛下所有灾祸,替她度一切苦厄。
只求他的元元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而这一声声祈求,也似真的上达天听。
在大雨收势,东方破晓之际,那一直平放在床榻上、静如枯木的手,终于迎着第一缕天光,微微动了下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