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萸拍拍胸口,心想自己真是出师不利,再不敢耽搁,碎步跑回马车处。
蓝衣小厮已经准备就绪,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东南方向的通道行进。
一路上,楚萸好奇地抬头张望,咸阳宫符合她对大秦的一切幻想,威严苍劲、高大肃穆,殿宇楼阁高低错落,纵横密布,连绵的屋脊上可见各种猛禽神兽的头部雕像,无一不仰天做嚎叫状,气派极了。
走在这里,她蓦地生出一股自豪感,但这种感觉,在看见迎面而来的禁军巡逻队时,短暂地消失了片刻。
楚萸学着刚刚偶遇过的其他宫女,双手交叠在身前,勾着脖子往前走,还好没人询问,小厮在前面走得轻车熟路,显然深知王宫地形。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总算到达目的地了。
甘泉宫从外表看来十分精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也不知是不是上帝视角的缘故,她总觉得里面很冷清,甚至弥漫着死气。
事实也确实如此,刚一踏进去,就有种进入冷宫的感觉。穿过两道门,两处庭院,居然一个宫女仆人也没有,地上落叶斑驳,堆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道几天没打扫了——
楚萸对历史上赵姬的看法,一直是很客观宽容的。她同情她颠沛流离、日日提心吊胆的前半生,也能理解她疯狂找补般享乐的后半生,唯一存有疑惑的,便是她为何会脑残到想让嫪毐的孩子篡位。
即便再脑子空空,也在王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拎不清的吗?
何况,秦始皇那样聪明,老妈不至于是个弱智吧?
她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随小厮七拐八转,终于在一处游廊旁,看见了一位管事模样的老嬷嬷。
小厮朝她扬了扬下巴,老嬷嬷立刻绕出来,将他引进旁边的房间,楚萸在门口等,看见小厮轻轻放下酒罐,跟嬷嬷低声交待了些什么,而后从袖口摸出几枚金币,塞进嬷嬷手中。
一些对话飘入楚萸耳中。
“……最近尤其没胃口。”嬷嬷伤心道,她的伤心不是浮于表面的,楚萸能感受到她对太后的一心一意。
“麻烦嬷嬷出宫的时候买些甜食吧,南门外有家赵国的糕点铺子,我记得太后很喜欢里面的枣糕。”
“哎,前些天出去的时候买了,可太后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我真挺担心的。王上也是真的狠心啊,寿诞将至,却连来都不来看一眼。”
“嬷嬷莫要多言。”小厮提醒道,余光警惕地朝楚萸瞥了下,楚萸连忙侧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这姑娘是谁?”
“酿酒的。”小厮简单带过,“今晚你就将这酒给太后尝尝,若是她爱喝,我们再送来些。”
“老妇知道了。让渭阳君费心了。”
“哪里哪里,王上国事操劳,太后这边无法顾及周全,他作为驷车庶长,也是在为王上解忧。太后好了,王上才能专心朝政。”
小厮伶牙俐齿,令楚萸刮目相看。
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楚萸觉得自己站在这有点儿碍事,便抬步朝前方的桦树林走去。
白桦树像一条条纤细笔直的大长腿,树杈被秋风吹得一半光秃,一半树叶焦黄,说不出的凄凉。
楚萸手指轻轻划过树干,树干上瘢痕层叠,犹如一道道结痂的伤口,她不禁想到了《白桦树》这首歌,忍不住哼唱起来。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唱着唱着,她轻轻转起了圈,歌声如蝴蝶翩跹,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同样戛然而止的,还有她的动作。
因为她看见,一位身着赭红色华袍,面容姣美的女子就端着袖口,站在前方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她,白皙的瓜子脸上,泪水涟涟。
谁?
从衣服来看,她的身份毋庸置疑,然而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拥有34岁大儿子的老妪。
唯一能昭示她年纪的,或许只有那头银丝青丝纠缠参半的鬓发吧。
楚萸有些紧张,她不明白赵姬为何会在这里,更不明白她为何会哭。
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
不至于,不至于,她就哼唧了几句,而且现代汉语与古汉语之间差异巨大,她应该不大能领会歌词的含义。
她回望着她神情迷蒙的漂亮脸孔,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其实是有些精神问题的,她的眼神时而飘忽,时而汇聚,就像是一个永久沉睡于过往梦境的人,现实对于她而言,反而更像是场梦。
结合她的人生经历,楚萸心底猛地一痛。
赵姬作为一个扁平的历史人物,可以任他人评说、批判,骂她蠢,骂她淫#荡,可一旦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人,色彩浓艳地站在眼前,她便不再扁平,不再符号化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存在,她也有她的悲伤。
楚萸揩了揩眼角,不知为何,她的神态令她难受,再抬眼时,看见赵姬正快步朝自己走来,萦绕着她的梦幻色调一点点退散,她来到她跟前时,仿佛短暂地从梦境中挣脱而出,眼睛重新恢复现实的清明。
然而也只是一瞬。
赵姬激动般地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楚萸大吃一惊,想缩回手,却没想到瘦弱的太后力道如此之大,她挣了两下无果,索性也不反抗了,满头问号地任她握着。
她的手很凉,很难想象这是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