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个家中,有谁是纯粹的闲人,那便只有她的大儿子与儿媳了,然而景夫人却对此视若无睹,对他们极尽呵护,仿佛他们养尊处优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萸这才意识到,她熟悉的那个景夫人回来了。
其实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初来乍到时表现出的傲慢,便可窥知一二。
她对她好,是因为她怀孕了,能为她诞下期盼已久的孙儿,而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她无需继续对她小心翼翼,再加上景暄不在了,前段时间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对她的厌恶,肉眼可见地加深。
这一切都让楚萸倍感心累。
“珩儿,慢点跑啊。”见他一下子跑出老远,她一着急,松开了手,恰巧一阵疾风刮过,将餐布卷起来,吹到了不远处一颗槐树的树杈中。
姜黄色的餐布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犹如一只衰败的风筝。
楚萸连忙抱住篮子,以免被风掀翻,篮中摆放着一些甘甜的水果,是偷偷用私房钱买下来的,她原本打算和秀荷一起吃。
“珩儿,快回来。”眼看着小小的身影就要冲入前面葳蕤、幽深的树林,她急忙召唤道,抬起步子追过去。
小家伙挺精明,虽然好奇,却也对未知保持着敬畏之心,在树林边缘停住脚步,裹着手指头朝里面张望。
恰在此时,近旁的灌木丛传来窸窣的动静,接着,一道男人的身影从明暗交接之中,缓缓踏了出来。
他身形修长,英姿勃发,一张美玉般的面孔上,洒满从树冠间筛落的细碎阳光。
楚萸猛地停住脚步,心脏突然砰砰直跳。
竟是长公子。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的目光扫过他搭在右臂上的粗韧长弓,和肩上背着的箭筒,得知了答案。
想来是呆着无聊,到这片茂盛的丛林中寻乐子来了。
楚萸想起了他那晚的轻慢与无情,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手指紧紧扣进竹篮的缝隙,脊背上掠过阵阵寒意。
珩儿抬起圆圆的脑袋,好奇地仰望着前方突然迈步而出的高大男人,手指头还吮在嘴巴里,一丝亮晶晶的涎水在嘴角吸溜着。
扶苏淡淡扫了呆若木鸡的楚萸一眼,垂下目光,与脚下皱巴巴的小东西对视上了。
真丑。
他不乏恶毒地想,显然忽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丑得千奇百怪这一事实。
不过眼睛倒真是漂亮,有几分像他阿母。
一大一小两个人默默对视了良久,直到一阵猛烈的风从林子里刮过,吹得珩儿原地摇晃,一个没站稳,向后摔了个屁股墩。
楚萸见状,立刻从那段噩梦般的记忆中回神,扔下篮子,不管不顾地朝他奔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后退几步,远离随时可以搭弓展箭的男人。
珩儿在她怀里,仍然执着又迷茫地朝长公子望去,乌黑的眼睛里涌现出一种渴望。
楚萸心如刀绞,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脑袋瓜上,满眼都是心疼。
她知道他在渴望什么。
自从他出生到现在,基本未曾感受过父亲的温暖。
景暄对他们很好,但对珩儿有着天生的排斥,极少亲近,小家伙自小只在女人们的怀抱里周转,然而婴儿天生的本性,是有渴望父亲气息的一面,有时她抱着他去街上逛,他会早熟地盯住那些骑在父亲脖颈上撒娇的孩子,目光久久不肯移开。
每到这时,她楚萸都很难受,却又无能为力。
就在她分神的片刻,扶苏踏着一地金光,慢慢朝他们走过来,浓重的身影被阳光拉长,一点点笼罩过来,直到将他们整个罩住。
楚萸薄施粉黛的唇瓣微微抖了抖,有些畏惧地垂着目光,始终不敢抬起头看他的表情,越发搂紧了怀里的珩儿。
她想起了那件包裹着她的玄色袍服,还有那根苍冷沉重的青铜腰带。
他还想要对她做什么呢?
他突然朝她探出手来,吓得她猛地一缩脖子,然而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握起她的下巴,或者捏住她的脸颊,而是从她略显松散的发鬓间,取下了什么东西。
只见他手指夹住一片落叶慢慢收回,指节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柔嫩的面颊,就如同他们初次相见的那个雨夜。
“公主今日看上去兴致不错嘛。”他神色暧昧地笑了一下,手指轻轻一碾,落叶顷刻间被揉得支离破碎,粘稠的汁液在他指尖缓慢流淌。
楚萸望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脊背上的凉意又添了一层,她抬手将珩儿的脸轻轻摁在怀抱中,浓长的睫毛在微风中簌簌颤动。
他唤她为公主,其中揶揄戏耍的意味溢于言表,可她除了任他嘲讽,还能怎么做呢?
就如同那夜一般,她撕心裂肺的哀求,仍唤不回他一丁点儿的怜悯。
他对他的妻子,也是这般冷漠无情吗?
她抗拒地再度向后连退了好几步,巴不得立刻扭身跑开,可她却不敢那样做,生怕会触怒他,引来新的祸端。
此刻她并不怕他对她做出什么,只是怕他会迁怒珩儿。
见她不理睬他,还一个劲地躲,他眼里闪过一抹不愉快的情绪,负着手朝前慢慢逼近了几步。
“公主那日穿的衣袍,我已经让人濯洗干净,过些天便会差人送到府上。”他说道,一边玩味似的盯住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