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福看了小内侍一眼:“陛下若是想要他死, 他在那一日就死了,懂么?”
康福进了殿内。
风承熙与了然大师盘膝相对而坐, 闭目养神, 了然大师低声诵经,助他静心。
康福上前,低声回禀:“陛下, 天牢中传来了叶大人的消息。”
风承熙眉梢微微动了动, 但没有睁眼:“他知道求饶了?”
“叶大人……快死了。”
风承熙的眼睛猛然睁开,气息一急, 一口鲜血涌上喉咙,溢出嘴角。
“陛下,心疾还须心药医, 此次迟迟不愈, 也许根源就在叶施主身上。”了然大师道,“陛下去看看吧。”
*
叶汝真一没想到风承熙会来得这么巧,二没想到,他会这么狠。
这是有多恨她啊?
还好狱医到底是收了好处的,开口道:“陛下,人犯只是重病, 尚有一口气在,若是活活烧死,恐怕……”
“正因只剩一口气了,留着也是受罪。”风承熙的声音轻飘飘的,“长痛不如短痛,朕也是为了他好。”
“……”
叶汝真发现不能再装下去了。
再装死就真要死了。
“陛……陛下……”
她极为虚弱地缓缓睁开眼,就见风承熙坐在肩舆上,肩舆就停在她的担架在身边,杏黄衣摆近得几乎能拂到她的颊边。
风承熙整个人歪在肩舆扶手上,看上去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脸色极为苍白,连唇上也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像是冰雪堆出来的。
天牢里惨淡的光线照着他,如果说她方才像是一个死人,那么风承熙便像是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鬼魂。
叶汝真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抬手便抓住风承熙的手。
他的手冰冷。
“陛下您怎么……怎么还没好?”
风承熙已经发作过好几回了,最严重的那一回就是撷芳阁那次。
可就算是那次,在护国寺养了两三天身体也基本算是缓了过来。
而今掐头去尾,她被关进来已经快半个月了,他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模样?
康福道:“叶大人你有所不知,陛下这些天……”
“闭嘴。”
风承熙冷冷地道,雪一般的脸上唯有两点眸子漆黑,居高临下,不带一丝表情地看着她,“撒手。”
叶汝真松开了手。
风承熙手上的那层暖意消失了。
他本来并不觉得冷,但在她的手松开的那一瞬,天牢中的阴寒之气仿佛开始往骨缝里钻。
叶汝真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只露出一颗发髻凌乱的脑袋,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声响起。
风承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意,刚想开口,忍了忍,让典狱等人都下去,然后才冷冷道:“……不是身患痨病命在旦夕吗?朕瞧你精神好得很,等朕死了,你还能再替朕号个丧。”
“臣有罪,臣对不起陛下……”
叶汝真抬起头,泪流满面,“臣以为陛下气两天就没事了,臣要是死了,陛下就更解恨了。臣真的没有想到,臣把陛下气得这么狠……陛下,您实在恨臣,就直接砍臣脑袋吧,别用烧的,臣怕疼。”
“……”风承熙一口气堵在胸口,又有了想吐血的冲动,“叶汝成,你这头蠢驴,朕若是想要你的命,用得着亲自来这儿一趟?”
叶汝真哭得抽抽咽咽,心里面又是后悔又是难过,没见着风承熙还好,见着了风承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一片又热又酸又胀,全化做泪水哗哗往外流,当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您……您来这里,不是为了亲手烧死臣吗?”
风承熙气得不轻:“你已经身犯欺君之罪,还变本加厉,勾结姜凤书,意欲装死越狱,烧死你算什么?朕便是把你凌迟处死,都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有脸哭!”
“!”
姜凤书来的时候已经极尽隐秘,叶汝真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她确实是欺君完了又欺君,还把风承熙气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都是臣的错,臣错了……陛下您别生气了好吗?臣就不是个东西,你把自己气成这样不值得,您……唉,您想怎么着都成,臣不逃了,要打要骂要杀要砍要烧,臣都领!”
“你……”
风承熙从牙缝里挤了半天,也只挤出一句,“你确然不是个东西。”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无情无义,良心都给狗吃了。
风承熙每天在肚子里骂叶汝真的话能写成一整本书。
但见了这哭得稀里哗啦的东西,那些如大石般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恨与怨与痛,好像都被什么东西撬了起来,一阵松动之后,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天牢暗沉阴寒,坐在肩舆上晃了一路的身体每一寸都在疼痛,明明是这些天来最糟糕的境地,往日疼得最厉害的胸口却渐渐缓和下来。
“别哭了,再哭,朕当真烧了你。”
叶汝真终于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暂且不会被活活烧死了。
她哽咽着停下来,只是心情还一时难以平复,不时便要抽噎一下,拿袖子胡乱拭泪。
她的衣袖上本就沾到了血迹,嘴角也挂着血,又是泪又是血的,拭完比不拭还要惨烈一些。
风承熙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
叶汝真乖乖地靠近。
风承熙抬手。
叶汝真下意识往后闪,以为他要一耳光扇下来。
再一瞧,他是拿袖子垫住了手,手抬得也不高,明显不是打人的姿势。
风承熙极为不悦:“躲什么?”
“臣……臣以为陛下要……”
“要打你?”风承熙道,“难道你不该打?”
“该,该。”叶汝真忙道。
风承熙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一手把她拉近一些,一手拿衣袖充当帕子,拭在她的脸上。
叶汝真:“……”
他竟然是替她擦脸。
叶汝真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眼睛一热,才止住的泪水不知怎地“刷”一下就滑了下来。
风承熙的声音里有不满:“朕就没见过你这么能哭的男人。”
话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又轻又柔,好像生怕稍稍用力,便会弄疼了她似的。
叶汝真看到他掌心里那道疤痕还泛着粉红色,心里更酸楚了。
他前一次发作才过去没多久,伤口都没好全,她竟然又把他气得发作一次,还气得比前一次还要严重。
风承熙一点点把她的脸拭净了。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风承熙也微微有点喘息,明显有点费力。
但叶汝真底下细腻匀净的肌肤露出来,如一颗剥了壳的荔枝,柔柔润润的让人很想咬上一口,让人只觉得便是累上一阵也值了。
风承熙的目光在她脸上巡梭,忽然发现:“牢中伙食想必不错,你倒比进来前还滋润了几分。”
叶汝真老实答:“天牢的伙食确实挺好的,臣本来还以为要在这里吃糠咽菜呢,没想到顿顿有荤有素,比臣想得要好多了。”
说完,道:“陛下乃是仁君,连坐牢的子民都照拂到了,臣替犯人们谢过陛下宽宏。”
“朕可没有这么好的心肠,把你打入天牢,也不是让你来享福的。”
风承熙说着,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康福。
康福端着拂尘,站得笔直,只有额角隐隐滑下一滴汗。
“朕在明德殿里夜夜难寐,你在这里倒是自在快活。”
风承熙越想越不痛快,“既然在这里过得挺滋润,又有心悔过,怎么还跟姜凤书串通一气?你就算越狱而出又如何?她难道准备和你一道私奔吗?”
叶汝真只觉得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瞬还仔仔细细给她擦脸,下一瞬马上在每个字里带上了冰渣。
不过,这些天她在牢里也没什么事干,已经把这件事翻来覆去想明白了。
欺君之罪,当然是风承熙大怒的原因。
但若是单纯欺君,风承熙依然可以让她将功折罪,娶走姜凤书,照样是皆大欢喜。
为何明明可以摆脱姜家的皇后,风承熙却这么不愿意,答案唯有一个——那就是风承熙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的这样讨厌姜凤书。
也是,姜凤书国色天香,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叶汝真倘若是男的,也会忍不住喜欢她。
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风承熙为何两次发作都与此事有关。
叶汝真直骂自己是傻瓜,为什么没有早点看出来?
“陛下,姜姑娘来探望臣,把话跟臣挑明了。她与舍妹那日聊得投机,只因与舍妹兴趣相近,十分投缘,并非是看上了臣。她在青云阁也只是与臣聊聊诗词,并无他意,一切都是臣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叶汝真垂下眼睛,尽量显出心若死灰的模样,“姜姑娘说被打入天牢的人很少能有活着出去的,她看到舍妹的份上,不想臣年纪轻轻便断送了性命,所以愿意救臣一命,但要臣从此死心,并且远走他乡,离开京城。”
“你连她心口的朱砂痣都知道,还只是自作多情?”
“这个……”叶汝真老实道,“那日在撷芳阁,姜姑娘自己扯乱衣衫,臣……不小心看到的。”
风承熙冷冷道:“你倒是眼尖。”
叶汝真听这语气十分不祥,低着头不敢接茬。
头顶隐隐感觉到风承熙的目光注视她良久,像是要用视线在她脑袋上灼出两个窟窿。
然后就听风承熙慢慢地开口:“她既明说对你无意,你可有死心?”
叶汝真很想答一句“死了死了,死得透透的”,但话到嘴边,及时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