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胳膊断腿无所谓,就怕人死了。
缺胳膊断腿不过是一道法术即可痊愈的功夫,可人一旦死了就真的没办法了。
起死回生有悖伦常。风生想,她此遭前来绝非是关心。
她只是为了任务,所以不能让她就此烧死过去。
此时夜已静深,风生潜入院中。
女人的屋子就在进院后的右手边,灯未熄,她穿入屋内,深入内室,所见女人瘦弱的身体正躺在被中。
她的额上敷着巾帕,额角沁着一层薄薄的冷汗,痛苦地拧着眉,似着梦魇一般。
丫鬟则趴在榻边浅眠,床边的绣墩上还放着一盆水。
风生就近,对丫鬟施了一道昏睡术,遂往榻边坐下,将手掌悬于女人的额上,缓缓注入灵气。
灵力的汇聚使掌心发出淡黄的光芒,女人的眉也随之搐了搐,长睫微微颤动。
她长得倒算不上如何出众,可取生得白皙,一对清水眼与小山眉无不小巧,通体细皮嫩肉的,稍微染病,便晶莹剔透了似的。
静谧之中,风生看着她,不知为何,一些五百年前的片段莫名浮现了上来。
按理来说,这么久远的事情,她早该模糊了,但看着女人睡容,她忽然想起来,虽然一副面容别无两样,但那人不曾嫁人,年纪也小一些,因此比她开朗,也比她不谙世事,不过是乡下的姑娘,却比不得这女人娇弱,也比不……
风生惊觉回神,掌心缓缓向下移动,不知不觉间,已经触碰上她的唇瓣。
湿热急促的气息烫得她浑身一个激灵,风生忙敛气收手。
正要起身离去,身后却突然传来女人的一声呢喃:
“阿雍……”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女人并未苏醒,但是干涩的嘴唇艰难地一张一阖,喃喃呓语着什么,然而除了“阿雍”二字,其他一概听不清明。
风生并没有将她的热症彻底治愈,也是怕她突然醒来。
尽管此时她是虚无的状态,但她依然下意识感到心虚,害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面对。
烛影轻摇,灯快燃尽了,室内一阵明灭,风生索性挥袖将灯熄灭,就此销声遁去。
但霎时的黑暗似乎惊动了梦魇中的女人,片刻之后,女人已经在急喘中挣扎转醒。
“阿雍……”梅娘艰难地撑起无力的身体,面向着黑暗询问,“是你么?”
她的声音依然虚弱,但是清明了许多。
“……”风生浑身僵硬,不敢啃声。
“前几天院子里的枇杷熟了,我按着做梅子干的法子做了点枇杷干,你要是喜欢的就拿点去吧,在柜子上层,我和鸳鸯两个人可吃不完。”
沉寂的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疲倦的喜悦,轻声私语,如梦似幻,十分温柔。
不知为何,风生不敢再逗留下去,速速逃离了这里。
一种极度的不安让她突然涌上一股求生的欲望。
而独自面对漫长黑暗的梅娘,在窗户突然被风打开、月光照进来的时候,才忽然看清一整个屋子。
空荡荡的,并没有任何人。
突如其来的惊醒让梅娘头昏脑胀。
她身上粉身碎骨一般疼痛,再难睡去,便就此醒了一夜。
第二天送葬,大半个宅子的下人都去了,唯有梅娘因为禁足不得前往。
好在睡醒后烧已经渐渐退了,整个秦家静悄悄的,鸳鸯笑着说要趁着这个机会去院子里走走,好好看看养了十来年的梅树、桑树、枇杷树,以后就没机会了。
梅娘便取笑道:“人家地生天养的,哪里是你的功劳了。”
鸳鸯娇气地叉腰,“哼,是我看着长大的,就有我的功劳。”
梅娘亦是望着这些树木,这里无不是她与那人的回忆,想想那人将梅树当作她似的悉心照料,便不由忍俊不禁起来。
丧事在傍晚结束,宅邸再次逐渐热闹起来,哭声却还在继续。
方总管便按令给小妾们分发了遣散费,让她们明天一早就走。
一大群女人中,一些好看的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拿着钱回屋里收拾行李,而一些资质平平的则仍旧哭天抢地闹着。
人群中,梅娘依旧是那个例外。她努力往前凑,但是被维持秩序的小厮给拦住。她挣扎着、面对总管着急地道:“方总管,我不要遣散费,我只想见一面阿雍,求您了,让我……”
她想,她总得最后见一面那人,无论如何,她想说一些话,想看看她。只是旁的听此,却也无头苍蝇般附和:
“我也想见当家的,总管,你让我……”
“我也想……”
众人又争先恐后起来。
年轻力壮的小厮手下没轻重,很快女人们便被推倒在地。混乱之中,梅娘被挤得摔倒,不知谁的脚踩上她的手背,她吃痛地抽回手,手背已经擦出一片带着泥污的血迹,火辣辣的疼。
这时,一个有些姿色的妾冷嘲热讽道:“二奶奶要见当家的,你们这些个掺和什么?你们跟当家有那份交情么?还是有二奶奶这般的手段?”
这般尖声尖气的,教人难堪。
这些女人无不知道秦雍对梅娘的心意,可如今是什么关头了,如此这般,当以为是要利用这份交情,或者用其他什么淫乱的手段留下来。
梅娘脸皮薄,登时羞恼得脸颊涨红,埋头不敢再说下去。
“你不要污蔑我家小姐!”
“污没污蔑大家心里都清楚,看见二奶奶衣衫不整从堂少爷屋子里跑出来的又不止一个人。
“你!说没有就是没有!”鸳鸯气得脸红脖子粗,说没两句便要扑上去。
梅娘爬起来,将鸳鸯拉住,摇了摇头。
“对对,大婊子就是要管好了这没规矩的小婊子。”
梅娘红着眼眶没有理会,主仆二人便在指指点点中相互搀扶着回去了西院。
西院抹香居的门楣之下有一副对联道: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取自《金瓶梅》,秦老爷给的句子,由秦雍落笔写就。
只是如此轻浮的词句,似将这处当作了青楼一般。
青楼……
可不正是青楼么。
梅娘只得认命。
她心知是自己让她心寒了,事实已经如此,无论如何她已百口莫辩。
她淫贱至此,需得是拿捏着些自知之明,以免将自己这肮脏的身子展污了她。
梅娘的东西不多,不一会儿便收拾齐全,但是夜还太长,她坐在桌前面对着那一小匣子的枇杷干。
那人最喜欢吃她做的梅子干,可惜时节未到。而这枇杷干,也不过是夏炉冬扇罢了。
就像她这半辈子,终究是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地做了她的弟媳,不合时宜地听信谗言,在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关头毁了一切。
到底还是不该奢求幸福。
她这样的人,若妄想幸福是会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