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惊闻黑山贼洗劫乡里的消息,心事重重的他现下也顾及不了招惹是非了,自己妻儿安危牵动他的心弦,他连忙解开缰绳,跨马持矛,跟着夏侯兰一同赶回乡里。
路上,赵云耐心听完了夏侯兰的讲述。
原来,这些日子,有一股几百号人手,已经投效西凉军的黑山贼就驻扎在他们乡里附近。
世道多变,这些往日里只能够藏匿山林的山贼,转身一变,就成了招摇过市的河北义军。
但不变的,是他们那一颗颗觊觎财帛、垂涎妇人的贼心。
今日,不知撞了什么霉运,一名穿着袁军衣甲的逃卒闯进了他们的里门,紧随其后的是几名气势汹汹的“义军”士卒,他们在抓住了袁军逃卒之后,为首的伍长就悍然宣称此处里闾可能还窝藏有袁军士卒,不顾乡蔷父、三老、里监门的劝阻,一定要带人搜查乡人的庭院房屋。
燕赵之地多游侠豪杰,乡人之中也有血气方刚的轻侠,加上乡人对这些日子驻扎在乡里附近迟迟不去的“义军”早有戒备之心,此时见到这些黑山士卒挑衅生事,当即也召集众人据守自保,“义军”伍长见状,心知碰上了硬茬,带人慌慌张张逃离了里门。
但很快,在乡人的惊呼声中,之前抱头鼠窜的伍长就带着众多手持刀兵的“义军”士卒去而复返,这一次他们直接就宣称乡中父老阴结袁军、负隅顽抗,仗着人多势众,疯狂进攻由乡人聚众据守的乡里。
听到末尾,乡里的里门已经近在眼前,赵云的心也沉了下去。
以他的才智和阅历,他当然知道这是“义军”随意捏造的罪名,目的就在于借机生事,洗劫整个乡里的百姓。
在时下的乱世中,一个里乃至一个乡的黔首被乱兵洗劫、屠戮一空,绝非是耸人听闻的事情,一些军纪败坏的兵将,甚至还会将这些无辜百姓的首级当做战场上的斩首,浑水摸鱼,拿去向统军的将领邀功请赏。
此时里门已经被攻破,门外横七竖八倒了几个“义军”士卒的尸首,显然聚众据守的乡人在察觉了这些黑山贼人的险恶用心后,也采用强硬的手段予以反击,只是寡不敌众,里门还是被黑山士卒用圆木攻破,黑山士卒疯狂冲入到了乡里之中,抵挡不住的乡人只能够且战且退,退缩到里巷之中继续抵挡。
因为他们身后都是自家的妻儿老少,所以尽管形势凶险,他们还是拼死抵抗,不愿意授首于人。
当然,也有一些无心抵抗的乡人带着妻儿开了另一个里门,企图寻机逃离险地,不料带兵洗劫乡里的黑山士卒已有埋伏,慌张逃离的他们一下子就撞上了手持刀剑的黑山士卒,一时间乱兵肆意的嚎叫声、狂笑声、青壮苦战的呐喊声、妇孺们惊慌失措的哭喊声响彻里内里外,午后斜阳下的赵姓乡里宛如一片人间鬼蜮。
“兄长,小心流矢!”
赵云和夏侯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驰马冲至里门,此时还散布在乡里之外的贼兵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即对他们展开攻击,久未涉足战阵的赵云看着这些陌生、狰狞的面孔,精神一时有些恍惚,还是夏侯兰大喊一声,及时提醒了他现时的处境。
“杀——”
在生死边缘调整心态的赵云抖擞精神,躲开了一支箭矢,他大吼一声,持矛冲杀,夏侯兰挥刀左右劈砍,两人配合颇为默契,一小阵子就将里门前的一队黑山贼兵杀得四散而逃。
“先冲散贼人的弓手,再去杀贼首!”
连杀数人的赵云心境慢慢稳定,仿佛又化身昔日在沙场上咄嗟叱咤的骁勇骑将。他勒马环视内外,冷静地判断当前的战场局势,旋即之间作出了决断,随手捡起了一面盾牌,命令身后的骑从夏侯兰跟随他先去冲散敌军中对他们威胁性最大的弓箭手,再去突阵阵斩黑山贼人的首领。
擒贼先擒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以寡敌众,反败为胜。
事实也和赵云所判断的一样,这几百黑山士卒之中披甲者寥寥无几,手持长短兵刃也是五花八门,战力更是与聚众自保的乡人相差无几,在里巷里也施展不开人多势众的优势。
唯一具有威胁性的,就是位于后方的几把硬弓,持弓的黑山士卒虽非什么善射之士,但在人头攒动的里巷里发射弓矢,一样也能够做到弦不虚发,每一次都有前列的乡人被箭矢射中,久而久之,抵挡的乡人已经是人人自危,只顾着且战且退、躲避箭矢,再没有人敢上前冲杀。
而赵云眼下,就是首先奔着这后队的黑山弓箭手来的。
只是因为刚刚里门外的一场厮杀,此时黑山的弓手也注意到了后方突然杀来的两名骑士,他们慌忙将弓箭掉头,对向冲锋在前的赵云,不少人慌慌张张地拉弓发弦,射出了扣在弦上的箭矢。
只是这些慌乱间射出、弦都没有拉满的箭矢难免缺少准头,但因为巷道空间狭窄,难以在马背上腾挪闪躲的赵云只能够使用盾牌抵挡箭矢,有两支箭矢恰巧射在了他的盾牌上,震得赵云手臂微微发麻,其中一枚铁制箭簇更是透过了粗制滥造的盾牌,差点就射穿了盾牌。
那颤动着的箭羽随着一声闷响戛然而止,临面的威胁使得身上没有披甲的赵云浑身汗毛不由倒竖起来。
但很快,眼尖的他还发现贼兵弓手中还有一个首领人物在刚才并没有慌张射出自己手中的箭矢,而是调整气息,扎好了开弓的架势。此时他的弓弦已经拉满,也没有像其他弓手那样要慌忙躲避奔马的迹象,弦上的箭矢对准了赵云的坐骑,蓄势待发,这让冲锋之中的赵云瞬间睁大了眼睛,在马背上举着盾牌大吼了一声。
“嗬——”
伴随着赵云的一声怒吼,坐骑有惊无险地冲入到了贼兵的弓手队中,瞬间撞飞了来不及躲闪的两名弓手,剩余的几名弓手慌忙地向巷道两旁躲避,哪里还敢引弓相向,箭壶中的箭矢更是掉落满地。
而刚刚那名意图射人先射马的弓手却是胸口中了一支断矛,整个身躯倒飞出去,当场毙命,那支临死射出去的箭矢失去了控制,也不知道瞬间射到哪里去了。
原来是紧随其后的夏侯兰情急之下飞掷随手捡来的断矛,如有神助地一击命中,击杀了开弓的贼兵弓手。
重新换上环首刀的夏侯兰已经下马,他狠狠地砍杀逃窜躲避的贼兵弓手,同时朝着赵云叫嚷道:
“兄长,快去杀贼首,剩下的弓手就交给我吧。”
“好。”
赵云精神抖擞,答应过后,同样下马持剑步战,冲向了身处黑山士卒当中的贼首。
他势大力沉,加上剑法高超,冲杀途中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在众目睽睽下,竟然就这样从背后冲入到了黑山士卒中,如入无人之境,将一名黑山贼首一举斩首,顺带着还砍下了贼众高举的西凉军旗帜。
而当看着这个浑身染血的凶神恶煞砍下首领头颅后还要向己方冲来,人数依旧占优的黑山士卒瞬间崩溃了,他们像逃避鬼煞一样疯狂逃窜,争先恐后、互相践踏地循着原路向里门逃去,乡人们则在赵云的带领下,气势如虹,呐喊者奔跑追杀,将黑山士卒赶出了里闾,连带着也吓得里外的其他黑山士卒不知所措,只能够跟着其他黑山败兵掉头飞奔着逃离了乡里。
胜利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一些逃过大祸的妇孺还没反应过来,依然止不住痛苦的啼哭声。
但很快,一些以寡胜众、反败为胜的乡人们就纵声欢呼起来,他们有的忙着追杀败贼、搜罗缴获,有的忙着救治伤亡、收敛尸体,更多的人簇拥到了赵云的身边,高声地称赞起保境安民的赵云来。
赵云这时也得知了自己家中的妻儿平安无事,他如释重负,长长松了一口气,看着乡人们化险为夷的笑脸,凝重的脸庞也渐渐绽开了笑容。
···
胜利的笑容还未消失,总爱抓弄无知人们的命运却随着夜幕到来。
入夜以后,本来还在欢呼吹嘘着今日打败贼兵的众多乡人,瞬间笑不出来了。
里外的空地上再次来了一支军队,他们打着和之前黑山“义军”相似的旗帜,团团包围了整个乡里。
他们还派出士卒带着血淋淋的人头前来交涉,他们自称是曹将军的部下,之前那股黑山“义军”罔顾军纪,剽掠乡聚,逃亡路上恰好碰上他们,绝大多数乱兵已经被捕获,为首的几个军官更被他们就地以军法处置,如今特地将几名贼首的人头送来安抚民心。
但他们从贼兵口中得知乡中有一人以寡敌众、斩将搴旗,不仅斩杀了“义军”军官,还一手砍下了曹将军授予的“义军”旗帜,因此严令要求乡中父老必须交出此人,由他们带回军中交由曹将军处断,并且明告军中只要此人,其余人等不予追究。
这让乡里的父老不由纠结起来······
里门外。
郝昭坐在马背上,借着士卒们手中火把的光芒,仔细打量着还没修补完成的里门和低矮的墙垣。
可以确认,这里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短暂的激战,攻打的一方占尽了优势,他们顺利使用器械攻破了里门,并且将防守者从墙垣逼到了里巷中,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他们接下来可以轻易杀死所有抵挡的人,然后将这个里闾洗劫一空。
想到这里,郝昭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现下对这个身处穷乡僻壤,却能够带着乡人反败为胜的“燕赵豪杰”有些感兴趣了。
“郝司马,这些黔首虽说杀了一些义军,还砍落了军中旗帜,可终究是黑山之众剽掠在前,彼辈也是出于自保之心,并非心存袁氏、有意抵抗兵锋,我等派人让其乡中父老宰猪杀羊犒劳士卒,当作赔礼也就是了,又何必迫以兵锋,令其交出乡人呢?”
河北降将牵招不明郝昭的心思,他看着郝昭,想了想,还是不惜冒险,为这些无辜乡民进行劝解。
“士有寒贵之户,民有东西之分,我等攻略河朔,杀人父兄,隳城破邑,以少兵临广地,不可不立威刑。”
“且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其中不乏心怀袁氏旧恩之人,因此大军在人心未服之前,需广聚钱粮、翦除豪杰,方能够确保接下来在河朔大地真正站稳脚跟。”
这就是曹鸢暗中向他们这些关西、三河将校交代过的军令。
因此郝昭冷静瞥了牵招一眼,没有发怒,却也没有打算放过墙垣后面那个蛰伏草莽、尚未归附的燕赵豪杰。
···
“夫君,你快逃吧,不要被妾身还有孩儿拖累了。”
朴素的房屋内,布裙荆钗的赵妻泪眼婆娑,着急地劝说着脸色沉重、踟蹰不决的赵云。
她不想自己的夫君被自己和孩子拖累,落到里外那些兴师问罪的兵卒手中,更不想他一时不备,落到那些恩将仇报的乡人的手中。
此时的赵家庭院外,已经有一些乡人打着火把聚集到了赵家门外,和夏侯兰等人对峙,他们不想被里外的大军杀死,可也对擒拿赵云心存犹豫,他们既忌惮赵云的武力,心中又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心怀愧疚,因此虽然齐齐明火执仗,造成了骇人的声势,却迟迟没有进入赵家庭院。
他们想要逼走赵云。
而拥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乡人,也包括了夏侯兰等人。
他们不知道事情为何会突然发展到了这种局势,可是就目前看来,赵云逃亡,无疑是最符合众人的利益的。
赵云只有逃了,才能保住性命,担下所有罪名。撇开责任的乡人也能够逃过一劫,他们也还有机会去投奔西凉军中的公孙续。
因此他们只是选择和乡人对峙,没有采取武力驱散乡人,眼睁睁看着门外的乡人越来越多。
现在,各怀心思的人们或躁动、或隐忍,都在等着赵云的最终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