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地面时看似不起眼的细沙在这一刻转成压死人的巨石。傅燕沉平静地站起来,沾了血的指尖慢慢离开那块自己紧按的砖石,不再以依靠外物带给自己勇气,脸上平静的神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一种虚假的充满阴郁以及压抑的安静。
这是傅燕沉第一次对着澶容展露敌意。
他想,那声音说得对,他确实是想要来看看澶容是不是平安,但他同样也很想毁了澶容。
或者应该说……他想毁了所有同他争抢若清的人。
只是这份执念让他无视了一件事,那就是看似淡漠的澶容并没有在他回话之前动手,而是一直问他,在等他。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对于回不到过去的两人而言,那些停顿,那些观察,那些淡然都将成为过去的一粒沙。
毫不起眼的一粒沙。
这是傅燕沉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对澶容展露敌意。
澶容眯起眼,心里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若清。
澶容嘴里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他看傅燕沉不顺眼,傅燕沉看他不顺眼的原因。
而澶容不似傅燕沉,他没有傅燕沉那般“天真”,他弄得清自己的心意,也弄得清傅燕沉的心思。
傅燕沉对若清的关心已经超过了好友的界限,只是傅燕沉自己看不出来,或者应该说傅燕沉不愿往那边去想,这才给了他可能性。
如果说傅燕沉在他行动之前就弄清了自己的心意,那他还真不好说如今会发生什么。因此比起被傅燕沉仇视,澶容更在意自己的好时机。
这份庆幸也在他与傅燕沉对视的时候表露了出来。
他眼里藏着庆幸,像是在嘲笑傅燕沉是慢了一步的傻瓜,有些怜悯地看着对方,道:“你必须留在清原。”
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过于强势的命令让傅燕沉的心里冒起了火。他冷下脸,上挑的眼尾凶恶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就像是露出利齿的野兽。
“这算什么?命令?”
傅燕沉冷笑一声,心里对澶容的那点尊敬彻底被怒气冲散,在澶容的漠视刻薄下,露出了锋利的爪子,可放在身侧的手却没有抬得那么痛快。
他保持着冷静,直到对面的男人歪着头,不以为意地说:“肯定不是商量。”
霎时间,两人的眼神都变了。
……
咔嚓一声过后,青城上方的云层中有紫光闪过,不多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顺着窗口看去,巨大的剑阵出现在东侧云层中,密集的剑雨层层叠叠,围成一个外宽内窄的圆形剑阵,对准了下方的小小城镇。
这招是澶容的寒剑阵。城里但凡是叫得出名号的人物都认识澶容的剑阵。
因为突然出现的寒剑阵,城里多出了许多嘈杂的声音。若清虚弱地躺在床上,从刚才开始他的身体就不是很舒服,这会儿更是无故燥热。
长公主见若清不舒服连忙喊人请国师过来,等人去了才知晓国师刚刚去了千河州,现今人已经不在府里。
长公主心急如焚,房间里的宫人见她脸色不好乱作一团。
耳边是快快快以及去找谁的杂乱声响,若清眯着眼睛,冷汗不停地流下,他能听到长公主在说什么,却听不懂她话的意思,像是不能思考的醉酒之人。
宫人屏气凝神,奉命拿出长公主所带的最好的灵药,在喂到若清嘴边时听到了一句——
“松了……”
“什么?”宫人和长公主对视一眼,长公主拿过药碗,附耳过去,疑惑地看向自己虚弱的儿子,却见那孩子双眼无神,不知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一条水龙出现在半空,长公主侧目看向窗外,心气不顺便一把摔了手中的玉碗,大声喊道:“城里到底在闹什么!?”
从外面赶回来的宁英神色慌张,立刻向长公主耳语几句。
若清侧目,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蓝影。
当腾空而起的水龙被飞剑击散,随着水滴落下的还有傅燕沉的处境。
脸上带着细小伤痕的傅燕沉跪在地上,心底的热意在与澶容打斗的时候不断攀升,不知不觉间,细小的鳞片已经从左胸一直上窜来到了脖子上。紧接着,一双充满威严的竖瞳睁开。
邺蛟骨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奔向叫醒自己的宿主,毫不吝啬地赠予傅燕沉自己的力量。
在澶容制服傅燕沉,一只脚踩着傅燕沉一只手的那刻,诡异的不协调感突然出现,澶容猛然低头,只见他用来绑着傅燕沉身躯的水柱散开,踩着傅燕沉的脚被立起的黑刺穿过。而这一切发生的速度极快,快到本以为自己已经赢了的澶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血流了出来,可刺伤他的黑刺并不满足以此。黑刺顺着他的腿,一路爬刺向上,将他伪装成一个内里流血的刺猬,又在来到膝盖之前被他按住,一掌击碎。
经历了这么一遭,踩着傅燕沉那只腿变得破破烂烂。
意外地看着这一幕,澶容低下头,在同一时间对上了傅燕沉的眼睛。
他无比熟悉的弟子正慢慢地仰起头,可在那张抬起的脸上他没有看到他熟悉的愤恨,只看到了幽深空洞宛如枯井深渊般的死寂黑暗。
同一时间,红色的烟雾缠在傅燕沉的眼角身侧,飘向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什么?”
路上的行人看着多出来的红雾,一头雾水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而家里挂着白帆的那户,本已去世的老人在接触到红雾的那一刻忽然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被吓坏的亲友。
“扑通扑通。”
心跳的声音大了起来。
若清张大了嘴,身体抽搐了一下。
红色的烟雾很快飘进了若清的房中。门外的青龙卫设下隔绝阵,却无法挡住这些红色的烟雾。
情势不明,长公主和宁英为了观察上前几步,可她和宁英刚走到窗口就听身后忽地出现极为难受的急促短音,两人回头,见平躺在床上的若清挺起胸,四肢无力地垂下,上身向上悬浮,大张着嘴巴,瞪圆了眼睛,一副无法呼吸的样子。
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到,长公主倒吸了一口冷气。
凑巧的是那原本打开的窗,则在若清撑起上身的那刻突然关上,像是有人从外面恶狠狠地推了一把木窗,故意发出一声巨响。
随着这声关窗声的到来,床上的若清闭上了眼睛,上抬的身体也在木窗关好的那一刻落了下来,只是这时房中已经有了红色烟雾进入,而若清的灵魂正在跟随着不小心闯进来的红色雾气离开自己的身体。
灵魂与□□分开的感觉很奇妙。
飘在肉身上方的若清不知道这些被风吹进来的红色烟雾是什么,他疑惑地浮在空中,下方是自己突然闭上眼睛的肉身,以及发出尖叫声的长公主。
不清楚魂体分离的自己算不算死了,一个恍神,原本被困在房屋里的若清又飘到了城里雾气最浓重的地方。
似乎是被红色烟雾迷昏了头,来到这里的他脑袋空空,只能随着红雾漫无目的地飘动,置身于十分熟悉的气息中……
……
清原那边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同在一处的长竟和李掌门自然知道。
长竟因三魂一事带着重礼来到千河州,正欲与李掌门细谈一下李悬念之死,却见那李掌门心平气温,待他十分客气,根本不似那死了孩子的父母,心里犯起了嘀咕,看不出李掌门的路数。
据长竟所知,这位俊秀出众的李掌门十分喜爱那位行事张扬的郡主,喜爱到即使知道郡主是个嚣张跋扈的狠毒女子,也愿意把郡主留在身边,甚至愿意为了她去得罪中都,对李悬念这个儿子更是爱护有加。
了解这点,来前长竟以为自己会看到李掌门面容憔悴,不曾想这人竟像是没事人一般。
长竟来的时候也巧,正好碰见李掌门手下的人与李掌门说:“清原那边好似因公子的事发生了争吵。澶容山主与那傅燕沉打了起来,瞧着应该是傅燕沉不服管教,澶容山主又执意要给掌门一个交代……”
李掌门不紧不慢地说:“两人都受伤了?”
手下的人说了一声是。
“这样不好。”李掌门皱起眉,道,“我们与清原世代交好,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结仇,你去告诉清原陈掌门……”
小事?
他这话一出长竟和传话的弟子都傻眼了。
儿子死了怎么能算小事?
长竟是越听越糊涂了。
按理来说,李悬念的死与清原和中都脱不了干系,可现在李掌门既不跟清原计较,又不与中都脸红,实在是古怪得很。
古怪到就像是李悬念不是他的儿子一样……
不过人家的家事轮不到他这个外人多嘴,长竟乐得瞧见李掌门不计较此事,自然不会像傻子一样去问。只是李掌门的叮嘱还没说完,刚把心放回肚子里的长竟又见城内另一侧红光大盛,紧接着鬼泣声由远渐近,让正在说话的李掌门和他都愣住了。
“澶容!这是怎么一回事?”清原掌门双手挡住一根砖石所做的长刺,没有让石块砸在澶容的身上。
迎面而来的石刺明明不算稀奇,但石块上附着的红色烟雾却让人头皮发麻。陈掌门能从这根石刺上感受到十分强大的妖邪气息。
在场的人都是见识颇多卓尔不群的修士,因此能够一眼辨别出来这石头上覆盖的妖气若是放开了说,怕是大妖才有的煞气。而澶容是当今最强的修士,即便动手之前身上带伤,也不该如此轻易地败在对方手中。
由此可见这煞气的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没有心思回答师父的问题,再次受伤的澶容捂住胸口,黑色的发丝凌乱地扑在脸上,一旁是已经昏迷的大师兄,四周是正在帮着城中百姓撤离的清原弟子,以及帮着师父牵制傅燕沉的其他师兄。
危险的声音一刻不停,碎石不断地从空中落下。
周围的民宅酒肆因修士间的打斗被毁,只留有倒塌的废墟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
而废墟之上,傅燕沉正淡然地看着对面的师父师叔。
他不似以往那般桀骜乖戾,身上围绕着红色的烟雾,脸色阴暗,瞧着气少无力,身上煞气阴气极重,带着不详的一面出现在几人面前。
细细看去,他的脸上还有着类似鱼鳞一般的鳞片纹路,只是那些纹路较浅,不近看很难发现。
匆匆赶来的李掌门瞧见这种阵仗,连忙抬手放出自己的法器——三绝链。
清原掌门见这什么都能困住的法器飞来,立刻伸手控制住傅燕沉,两人合力将傅燕沉锁住,随后赶来的长竟也拿出了自己的法器压住傅燕沉,澶容趁机一掌打在傅燕沉的腿上,让傅燕沉无暇应对其他几人的招式,渐渐落了下风。
几招下来,随着澶容的配合,李掌门与陈掌门齐力暂时压住了傅燕沉。
李掌门用锁链,陈掌门在他头顶押了一把长剑,长竟又配合着下了几道符贴在锁链之上,做了一个简单粗暴却很好用的困阵。
等这一切结束,城中的修士大多数都赶了过来。他们瞧见清原的人狼狈的样子,着实是想不出有谁能把他们打成这样。
李掌门在压制傅燕沉的时候被傅燕沉甩了一下,事后手臂一直发麻无法正常活动。
长竟盯着傅燕沉看了几眼,也不清楚这人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他身上暴戾之气过重,身上有心魔,有妖气,着实不像是正道弟子……
傅燕沉被铁链和金鼎符咒扣住,一连接触了多件镇压妖邪的神兵利器,被暴虐冲昏的头脑因此也变得清醒几分。
清原陈掌门见澶容伤得很重,又见澶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一副固执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本想说让澶容先去寻个医修,却听鼓掌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他的安排,好像在感谢清原的人给自己带来了一场好戏。
众人顺着掌声响起的地方看去,瞧见了一个外貌极美的男子正立在不远处的石柱之上。
来人长相出挑,眉目如画,身着一身华美的衣裳,却不会给人一种轻浮庸俗之感,只会让人觉得他生来就该穿戴一些极尽华美的衣物。
生如夏花灿若骄阳用在他身上完全不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