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有更多的想法,卫长老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我听说了一些事,看来你心意已决。”卫长老面容和煦地看着她:“我以为走到这里,足够让你改主意,看来这次,是我自大了。”
“并非如此。”虞绒绒道:“只是……我只有这一条非走不可的路,仅此而已。”
“非走不可?”卫长老看向她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什么。
虞绒绒笑了笑:“非走不可。”
卫长老身后的纪时睿猛地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荒谬之极,无法理解的事情,嘴唇微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逆天改命,天打雷劈。”卫长老微笑着看着她:“即使如此,你也要继续向上走?”
虞绒绒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双颊微红,珠翠叮当,眼眸却极亮。
她点了点头:“那便天打雷劈。”
她复而抬足,与卫长老擦肩而过,再冲着恍遭雷击的纪时睿微微一笑。
第一百零一阶。
第30章
纪时睿怔然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犹如翻江倒海。
他知道她对他不过是礼貌一笑,毕竟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此前所有的所想。
但那个笑落在他眼里,却仿佛是在对他之前的所有不甘心与不服输的轻蔑。
而他费尽心思,用尽全力才在她之前先到了第一百阶的这件事,更是变得宛如一场笑话!
他刚才出声的提醒,原来竟真的是完完全全的自以为是!
纪时睿睁大眼,看着台阶之上,一时之间有冲动也提步去追她的身影,再去超过她。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要证明什么。
是他过去在遥山府接受的所有教育、对世界的所有认知不是错的?
还是他……绝不会败给一个自己认知中的所谓“废人”?
又或者说,其实……他才是废人?
他想要举步,然而盘桓在他心头如此剧烈的想,盯着第一百零一阶台阶时如此认真灼热的目光,却终究竟然无法让他迈动一步。
他迈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迈出那一步。
纪时睿盯着青石台阶,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虞绒绒的脚步依然和之前一样吃力,甚至算得上是用力,包括每一次迈动的脚步都与之前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但此前还有人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而从现在开始,她留给所有人的,就只剩下了背影。
——在天地与高耸入云的云梯面前,显得格外渺小,却也格外顶天立地的背影。
天地之间因她而哑然无声。
宁长老也在看着她的背影。
他的眼神带着些极少出现的悠远与怔然,好似透过她,看到了一些已经他以为早已消退在脑海里的画面。
不仅仅是他,御素阁中,越来越多道视线落在了云梯之上。
“有人在登云梯。”某位在峰内悬笔想要落字的长老顿住了笔,任凭一滴墨泅在了纸面上,再晕开了一大片墨渍。
“早就知道了,卫老七不是一时兴起开了云梯前一百层做中阁小考用吗?”他身后,另一位面容很是年轻的长老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道。
“不,我是说登云梯。”
哈欠打到一半再凝滞。
悬笔的长老看向窗外,神识已经落在了云梯上,再慢慢道:“而且她,道脉凝滞,万法不通。”
那个哈欠也如那根笔般悬在半空,好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因为惊愕而长得更大,还是应当收回去,再起身看向窗外。
同样的对话几乎在御素阁十八峰的每一座峰头都响起再落,无数沉睡的仙鹤被惊醒,秋意也被惊醒,沉睡的人同样缓缓睁开眼。
天下皆知御素阁有十八峰,却不知十八峰外还有一山,名为密山。
密山上有一座看起来很是普通的楼,除了坐落的地方周遭格外葱郁了些,撑楼的木头柱子,梁和椽都看起来格外破烂了些之外,好似与高渊郡上其他的那些小木楼都没有太多区别。
楼里自然另有天地。
此刻此方天地中,也坐着一些看起来很是普通的人。
楼的名字叫小楼,那些看起来无甚出奇的,自然便是入了小楼的那些人。
“多少层了?”一位穿着鹅黄衣衫的英俊青年站在窗边,垂眸仔细看着手中的针尖,针尖已经近紫,显然淬了极厉害的毒。
“还早呢,别急啊二师兄,才一百二十八。”回应他的少女极瘦,脸庞也微黑,却偏偏喜欢穿粉,所以衬得肌肤看起来更黑了些。
她还有一双和自己的体型不是非常符合的大手,只是这双手隐藏在黑色的鲛缎手套中,便并不是那么明显。而且她明明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说话却极是老气横秋:“七十八年前,我登云梯的时候,也用了足足三天呢。”
“又来了又来了,三师姐炫耀式的抱怨,三天很了不起吗?”有人从楼外草甸上轻轻屈膝,带着脚下的滑板一并跃起,再稳稳地落在了小楼的地板上,一路急冲,最后在瘦小的三师姐面前急刹车停住,再自问自答道:“了不起,三师姐了不起!”
三师姐的手起了又落,收回了准备落在对方脑壳上的一击,脸上露出了一个谦虚的笑容:“六师弟的嘴确实很甜,三师姐听了很高兴,很舒服。但三师姐哪里敢当呢,还是大师兄最厉害。”
六师弟欲言又止,显然自己也很想加入这场登云梯时间的比拼,结果三师姐上来就提大师兄,顿时断绝了他比拼的念头。半晌,他有些赌气地冷哼了一声:“哼!不和你们这些天生道脉比高低!”
小楼中,突然又有一道极轻柔空灵的女声响了起来,而在这道声音响起之前,甚至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
“当年小师姑用了多久?”那道声音的主人隐匿在阴影中,却又很难判断究竟是哪一处阴影,只有说话的时候,才从隐匿的地方显露出了身影。
“回四师姐的话,用了六天六夜。”六师弟收起满脸不正经,认真应道。
“这样啊。那便再等六天六夜吗?”四师姐的声音很轻。
大家这才想起,比起大师兄,这位没有登云梯,而是直接从天虞山脉中寻到了密山,再从密山的无数树梢里精准判断到了小楼位置,直接敲开了小楼大门的四师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是人。
“不如来打个赌?”二师兄看清了针上的毒,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神色,显然是对这一次研制出的毒很是满意:“我猜要比六天六夜长,如果我赌对了,你们都得挨一针。”
小楼中一片寂静。
四师姐的身形比之前更缥缈清淡了些,好似下一秒就会连影子都一起消失在原地。
三师姐不知何时已经迈到了小楼门口,双手捂在耳朵上,口中喃喃:“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别扎我别扎我别扎我。”
六师弟鬼哭狼嚎地跑出小楼,脸上已经带了近乎崩溃的神色:“救命啊——!大师兄你快来管管二师兄啊!!还有没有王法了!!再扎下去你们可爱的六师弟就要灰飞烟灭了!”
二师兄笑容温柔地看过来一眼,六师弟到嘴边的话顿时一停,转而换了一句:“未来的小师妹!你可以!你能行——!不过是六天六夜!快一分,少一秒,都算我们赢,搏一搏,滑板变剑舟!我们的未来可都在你身上了!”
小楼里一片鸡飞狗跳,热闹非凡,六师弟甚至已经抓了一个小马扎,坐在了密山山边,距离云梯很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再低头巴望着山下,就等着那道他还不太熟悉的身影或许会出现在视线里。
然后,他有些后知后觉地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等等,为什么大家默认她就一定会是未来的小师妹?”
二师兄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原因很简单。第一,大师兄觉得她能上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小楼曾经也有一位明明道脉不通,却硬是上了云梯的人——好巧不巧,她也是小楼的小师妹,又或者说,我们的小师姑。”
……
虞绒绒对山上山下的所有动静都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密山上小楼里的大家为了躲避二师兄的毒针,都在多么眼巴巴地盼望着她,也不知道御素阁十八峰里多少长老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一些往事,眼神微惘,再溢出了一声叹息。
她依然在沉默地向上走。
脚步沉重到了极致的时候,每一次的抬腿都像是一场磨难,而这场磨难当然不会仅仅如此,下一刻,虞绒绒的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雪原,而她的脚深陷于冰雪之中,除了那样的沉重之外,还更多了几近真实的冻僵感。
倒在这样的雪原中,便是燃烧自己的道元,如果找不到走出去的办法,恐怕也只有燃烧殆尽,再被冻死这一条路可走。
雪原茫茫。
举目四望皆是白。
她自己的长发上也落了白,衣服好似也成了素衣。
雪覆满眼,自然无路,她举步向前时,或许才能拖曳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被这样耀目的白弄得有些神思恍惚,毕竟在这样没有路的情况下,真的很难确定究竟应该去往哪个方向。
但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幻境说到底,其实就是某种符阵,符阵可以虚构雪,虚构这样几乎深入骨髓的冷,却不能虚构路。
既然看不到路,那就不用看。
虞绒绒闭上了眼。
于是落雪变成了漫天的符线,她抬手顺着自己的神识描绘,好似在以这样落雪的符为弦,再轻轻拨动,而雪在注意到她竟然能够触碰到落雪之间的联系时,漫天的雪好似被拨动了什么开关般,倏而一顿。
——再变成了漫天的杀气。
虞绒绒眼疾手快地伸进了乾坤袋,来不及多挑,随便拽了一个什么出来,顶在了头上。
是一口黑色的锅盖。
在许多人眼里,她在第二百四十六阶停留了许久,甚至停留到闭上了眼睛,然后突然举起了什么。
她的衣衫上有了明显的划痕,带出了些血渍,却并不严重,显然,她举在头顶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抵去了大部分的伤害,残留的这些虽然也足够酷烈,却已经伤害不到她的性命。
锅盖看起来很普通,一定要说不普通的话,是虞绒绒在锅盖里贴了三张热气腾腾的符。
热气腾腾的符,名字就叫热气腾腾符。
所以这口锅盖,热气丛生。
落雪如刀,但就算如斧,也依然是雪。
雪遇热而化。
虞绒绒贴了符,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口锅盖,而这锅盖还是当时傅时画递给自己的。当初她嫌弃无比,却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也不知该说一句妙不可言,还是要说傅大师兄早有预料。
虞绒绒再踏前一步。
既然破幻境,这一步,自然不仅仅是一步,在其他人眼里,便好似有迷雾笼罩了她的身影,如此许久,这一日的太阳已落西坠而下,在山下的人早已望眼欲穿,甚至有人觉得是否她已经被迷雾吞噬时,那道已经快要被大家铭记住的身影,倏而出现在了迷雾之外。
比起之前的样子,她显然还要更狼狈一些,罩衫尽碎,头上的发饰也沾染了不知何处而来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