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翘翻身下床,差点被宽松的家常裤子绊住脚步。她披上银白竹枝纹褙子,赤足踩在通了地龙的石砖上,脚心暖融融的,莹白的脚趾泛起粉色。
撩开珠帘,玲珑的脆响错杂而起。
雁凌霄独自坐在外间的紫檀圆桌旁,闻声掀起眼皮,冷冷问道:“光着脚就往外跑,小夫人,这就是明月楼教你的规矩?”
“世子。”连翘翘道声万福,没有跪下请罪,而是吐吐舌尖,不好意思地辩解,“妾身还以为您已经走了,也不叫醒我伺候,心下着急,这才失了礼数。”
雁凌霄冷笑一声不说话,但他伸出的手,和松弛的嘴角,都在告诉连翘翘——世子爷就喜欢她这般天真随性,一颗心牵挂在他身上的小模样。
世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就变成什么样。于讨人欢喜一道,她一向是天赋卓绝。
连翘翘走过去,手尖搭上雁凌霄干燥温暖的掌心,再顺着他的力道,径直坐在他腿上。
“有点饿。”她双手环住雁凌霄的脖子,脸颊软软地蹭了蹭颈窝。
“不是有点吧?”雁凌霄讽道,手上却很体贴,右手持玉箸,给她夹了一枚蚕豆大小的糖酥。
连翘翘被关押数日,几乎以清水度日。昨夜在浴池泡澡时,红药怕她昏厥过去,喂她用了几口碧梗米煮的鸡汤粥。过了一晚上,五脏六腑早就空空如也,闹起饥荒。
喷香的糖酥近在嘴边,连翘翘却不能一口吞下去,雁凌霄正垂眸看她,于是一举一动皆不能失了姿态,像个饿死鬼投胎的泥腿子,非得要轻轻衔住,再小口小口吃下去。
雁凌霄笑了声,好似得了趣,取过螺钿小勺,多喂了连翘翘几口煮得稠稠的百合甜粥。
待吃到半饱,连翘翘终于捡起她失落已久的包袱,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世子爷还没用膳呢,妾身这就起来为您布膳。”
“坐好。”雁凌霄道。
连翘翘不敢忤逆,再就着雁凌霄的手吃到九分饱,她胃口小,甜粥都堵到嗓子眼儿了,方才红着眼眶摇头,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一口。
雁凌霄颇为遗憾地放开连翘翘,起身理了理衣裳。他没穿平日那身皇城司的软甲骑装,而是换了身素青的圆领袍,衣摆绣着张牙舞爪的麒麟纹,瞧着倒像个普普通通的王孙公子。
“世子要回京城去?”连翘翘踮起脚尖,为他系好大氅。
柔若无骨的手指擦过雁凌霄下颌,喉头上下咽动,低垂着眼看了会儿,更是觉得口渴。
“还有些事情需要收尾,必须得出城一趟,约莫半个月后回京。”
连翘翘轻轻嗯了声:“那妾身就乖乖的,在岛上等着世子殿下。”
不用问也知道,雁凌霄为沂王扶灵出京,算上皇家的大祭小祭,和宗室们的交游应酬,怎么都要一个多月才能了事。
雁凌霄半途突然回京,在王陵那儿留下一堆烂摊子,肯定叫手下的人和宗室老幼们傻了眼。为她来回耽误几日,已是出人意表、离经叛道之举。
“嗯,有什么想要的就跟红药说一声。她手上有琉璃岛库房的钥匙,你别一口气掏空了,问人买星星买月亮,就没有什么是她办不到的。”
雁凌霄握住她的手,把玩了一会儿,肌肤细滑,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男人说的鬼话,当然不能尽信。
可连翘翘面上仍是受宠若惊,两靥浮起红云,咬一咬下唇,小声央求:“那妾身要做几身衣裳。”
“好。”
“还要打几副头面。”连翘翘嘟囔,“之前的珍珠头面,叫王妃手底下的人给收去了,一斛珠子圆溜溜的,都是一般大小,可惜了,欸。”
雁凌霄听到沂王就很不痛快,眉头一皱:“跟红药说去。”
“世子爷。”连翘翘就像没看出来似的,软在雁凌霄怀中,手指头勾着大氅的系绳,带上几分吴侬软语的调调,“您这一去,会不会忘了我?”
雁凌霄深吸口气,卯定心神:“不会。”
“那就好。”连翘翘撑着他的胸膛,踮起脚来,柔柔落下一吻。
像浮过一片羽毛。
“小夫人,亲错地方了。”
雁凌霄再按捺不住,按住连翘翘后脑,将她随意挽起的发髻揉乱,低头吻下去。
地龙烧出融融热气,四脚宝蟾香炉燃着六合香。虽在深秋,却有一室的春意盎然。
“唔……”
连翘翘被亲得七荤八素的,歪在贵妃榻上好半晌才缓过劲,雁凌霄几时走的都不知道。
“夫人。”红药蹀躞进屋,便看到连翘翘衣衫凌乱,面上生春的娇俏模样,声音不禁柔和了些,“外间的早膳都收拾好了,厨房那边让我问问您,午膳可有什么想吃的,有什么忌口的,厨娘好提前备菜了。”
连翘翘才被雁凌霄填鸭一样喂了好些粥米,哪有胃口再吃午膳。她摆手说不必,红药却一脸的无奈。
“世子吩咐了,要让您一日两餐,并午后的点心,晚间的宵夜都吃齐整。”
羽睫轻颤,连翘翘问:“世子爷还说了些什么?”
“世子还说……咳,夫人现在太瘦了,硌手,令奴婢把您养出点肉。”
嘴上说硌手,可也没见他少碰两下!
连翘翘朱唇一抿,骄里娇气地哼了声:“又不是乡下人家养猪,给饭吃就能长肉。世子喜欢丰盈的,就另请高明去。”
红药尴尬一笑,不敢搭腔。
撒了点小威风,连翘翘心思又回转过来,担心红药回头跟雁凌霄说坏话,遂软和下语气问:“红药姐姐,昨个儿拜托你收拾的僧袍……?”
“夫人请放心,奴婢都给您折好了,包在包袱里,搁在卧房那只紫檀柜子里了,弄不丢的。”
连翘翘把不安的心揣回肚子里,又听红药道:“世子差遣奴婢叫的裁缝和金银首饰铺子的掌柜,晌午后就能到琉璃岛。夫人你看,这午膳不然还是吃一口吧?”
连翘翘撇嘴,哎一声答应下来。
好不容易哄好这位小祖宗,红药长舒口气,心道,世子对连夫人非同一般,早早的就惦记着,现如今更是把人放在心口上,衣食住行都要一一过问。
沂王世子在皇城司主事,一贯是冷血酷烈,行事狠辣,以前可从未有过这般人物,就是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
只是,红药也说不清,入了世子爷的眼,是连翘翘的幸还是不幸?不过,总不会比给老王爷殉葬更差了……
*
午后出了太阳,湖水波光粼粼。
红药大清早就差人去请的成衣、金玉铺子掌柜们,和店里帮忙的小丫头们就顶着一脑门的汗,抬着沉重的衣箱、妆奁,躬身碎步来到琉璃岛的宅邸。
虞嬷嬷年过半百,是京里头有口皆碑、有头有脸的老裁缝,平时在富贵人家侍奉过不少贵妇小姐,还进宫去伺候过宫妃,眼睛毒辣得很,打眼一觑连翘翘,心里就起了嘀咕。
没听说过沂王世子有养在外头的女人啊?如此美貌,若是叫京中贵女们知晓,怕是要酸倒牙,绞断指甲。
本朝的膏粱子弟无不以狎妓游乐为风雅之事,假如有貌美出众的侍妾,更是会叫其随身伺候着,以此来大肆炫耀。有文采的公子,更会为美妾、花魁吟诗作赋,断断没有藏于深闺,娇宠在家里的道理。
虞嬷嬷心中算盘打得啪啪响,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对待连翘翘。
后者一脸懵懂呆坐片刻,主动开口:“虞嬷嬷,先叫我看看有什么得用的布匹吧,若是太花哨了可不行。”
红药乃是人精,眼珠子左右一转就看明白这老婆子在想些什么,立时拉下脸来,厉声道:“嬷嬷在等什么呢?沂王府可不会少了您半个子儿,有什么清雅、时新的花色,稀罕的绫罗绸缎,都给我们夫人过过眼。夫人高兴了,世子爷的心情才好。要是夫人不满意……”
红药可是沂王世子身边的头一号大丫鬟,她如此作态,满肚子心眼的虞嬷嬷心头一提,噗通一声跪下,外边候着的金玉铺子掌柜,并一众打杂的丫头们都纷纷跟着下跪。
连翘翘被这阵仗唬了一跳,连忙扶虞嬷嬷起来:“嬷嬷这是在做什么?倒闹得我臊得慌。”
虞嬷嬷偷瞅一眼红药脸色,冷汗淋淋道:“是夫人面容姣好,老虞婆我看直了眼,失了礼数……”
“快起来吧。”连翘翘笑容柔媚,“都别跪了,怪累人的。”
“是,草民省得了。”
虞嬷嬷唤来几位小丫头,都不敢正眼瞧连翘翘,低垂着脑袋将带来的衣箱挨个打开,端出盛放在八角方盘上的布匹,依次在她面前展示一遍。再用打磨圆润的牛角衣叉,往衣裳架子上挂好三套款式不同的罗裙、锦褙,还有两套冬日的夹袄。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连翘翘一手支下颌,倚在矮几旁,“花色太亮了,扎眼睛。这三匹不要,其他的绸缎嬷嬷给我一样做一件,衣裳款式么,就照铺子里最时新的来。腰身掐细一些,瞧着精神。”
虞嬷嬷眼睛一亮,叠声奉承连翘翘眼光独到,喜滋滋地记下。
红药在一旁听得眉毛直跳,但想到出银子的是世子殿下,便释然了。
金玉铺的掌柜娘子也是同样,镇店之宝的紫玉耳珰有价无市,连翘翘刚一问起,她就话赶话卖了出去,赚得是盆满钵满。
一屋子的女人交谈甚欢,给连翘翘这位财神大进谗言,马屁拍得服服帖帖,捧得她都要飘了。
忽而,有一道清朗如玉,温柔多情的少年声音响起:“这是哪位小嫂嫂,以前怎么从未见过?”
第12章 凌云
说话间,一位俊俏温文,眉眼与雁凌霄有八分相似的少年郎迈入花厅。
红药一见他就嘴角紧抿,福礼问安:“二公子安好。”
虞嬷嬷等人随之跪地:“草民见过二公子。”
连翘翘却愣在原处,举起团扇想避一避,错眼瞧见红药朝她微微摇头,便打起精神起身迎接。
“妾身见过公子。”
沂王爷子嗣众多,但能被红药称作二公子之人,唯有沂王妃所出的嫡次子,雁凌云。
对于此人,连翘翘所知不多,只在随沂王去赴宴时,在旁人的阿谀奉承中听闻过。雁凌云少有才名,三岁写诗,五岁作千字长赋,如今才十五岁,就是京城有名的神童。若生在官宦之家,抑或是民间,定能成为本朝头一位未及冠就连中三元的状元之才。
可惜雁凌云生在沂王府,出身虽然尊贵,但上头有个大他六岁的雁凌霄既嫡且长,注定要承袭王爵,且早早入朝官拜皇城司提点,深得皇帝信重。沂王一系不可能再出一位权臣,故而雁凌云的身份有些不上不下。
“当不起小嫂子的礼。”雁凌云自如地坐到对角的官帽椅上,双眼紧跟着连翘翘,于礼数一道上却做了个十成十。
沂王府二公子坐姿端方,连翘翘可不敢坐。她走到红药身侧,团扇抵着下巴尖,眉目低顺。
心中暗忖,世子爷昨个儿才说,不会有闲杂人等上琉璃岛来打扰,怎么前脚人刚走,后脚雁凌云就听到消息来了?外头留的侍卫,竟无一人通报一声,更别提胆敢拦二公子一下。
真不靠谱。
她不清楚雁凌云的来意,只能谨言慎行。雁凌霄不在,要是得罪了他,或是更倒霉些,暴露了身份,叫沂王妃知道她死而复生,且跟世子爷暗通款曲,那她就死得不能再死!等雁凌霄回京,她的孟婆汤都不知喝过几轮了。
“二公子,妾身只是世子身边侍奉的奴婢,不知公子要来,有失远迎,还请二公子不要责怪。”连翘翘有些紧张,搬出雁凌霄的名头,“世子爷一早就出城回王陵了,说是王爷的幽醮缺人手。您若是来寻世子,可是迟来了一步。”
身旁的红药吸了声冷气,连翘翘离得近,听得分明,立时绷紧了身子,头垂得更低了些。
她好像说错了话。
不出所料,雁凌云闻言甩开金紫檀木的纸扇,缓缓扇动:“我什么都没问呢,小嫂子就跟倒豆子似的,把世子的行踪吐个一干二净。哈哈,若是叫世子知晓,恐怕会大发雷霆,叫你小命不保啊。”
“……”连翘翘一口气哽在喉头,眼眶泛起泪意,面上写满了懊丧。
雁凌云提起嘴角,似乎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父王的丧礼才进行到一半,棺椁尚未入土,世子却提前回京。我原先以为,是陛下有要事相商,今日看来也不尽然。”
连翘翘的心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人中蒙了一层细汗。眼下她头都不敢抬了,怕跟雁凌云一对上视线,老底都会被揭了去。
看她怂了吧唧的样子,再多说两句就会哭出声,雁凌云就跟逗沂王妃养的小鹦鹉一样,愈发起劲。
“咦,差点忘了问嫂子的姓氏,真是失礼。”雁凌云把玩折扇,笑容单纯无害,“倘若不问清楚,下回见面认错了人,把东家姑娘认成西家娘子,得罪了小嫂子可就不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