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连翘翘的鬓边牡丹,粉白两色的花瓣早在方才的肆虐中蜷缩凋残。花萼被连翘翘张口衔住,牡丹重新又在她口中盛放,她的眼尾余下餍足的红晕,肃穆的藏书阁于刹那间媚色生春。
又来了,雁凌霄心中冷笑,连翘翘想要达成目的时,就会如此惺惺作态。真以为他是烽火戏诸侯的蠢材不成?
雁凌霄喉头咽动,平直宽阔的肩膀筋肉紧绷。他欺身而上,撕扯层叠的牡丹花瓣,急切而近乎暴虐,按捺着快要把人逼疯的怒火。
怀疑是一回事,亲眼见着连翘翘同他撒谎,又是另一回事。他想掐住连翘翘的脖子,逼问她从何时开始编织这场盛大的谎言,但又暗暗畏惧,会得到一个无法接受的答案。
口中弥散花叶的苦意,连翘翘险些喘不过气。若非理智尚存,她真想啐雁凌霄一口,摔他一巴掌,问问世子爷今儿个可吃了药?怎的没来由的朝人发疯?
一炷香后,孤本落了一地,泛黄的书页飘零,幸而未沾上秽物。
连翘翘躺在世子的外袍上,勉力抬起胳膊,让雁凌霄为她擦身。微丰的唇紧抿,忍不住嘟囔:“世子爷今日好大的气性。”
雁凌霄发了一通邪火,情绪稳定许多,低声问:“除了南北舆图,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了吧。”
连翘翘微怔,世子有这么好心?她试探道:“其实,妾身最想要的东西,只有世子才能给。”
“身契?”雁凌霄挑眉。
连翘翘的心脏咚的一跳,她双手捂住锁骨,血脉在指腹下跃动:“是。妾身想借世子的手,恢复良籍。”
“不必。”雁凌霄说。连翘翘愕然,正要失望,又听雁凌霄道:“你现今在官府的册子上是个死户,不必多此一举。待我袭爵后,会为你找一户清流小官,让他认你作女儿,岂不比做普通良家子方便?”
“多谢世子。”连翘翘挣扎着披上外衫,向雁凌霄俯首。
雀跃的心如在口中迸开的春泉,甘甜清冽。她一时心旌摇曳,分不清此刻的快乐来自对雁凌霄的感激,还是即将挣脱泥沼的期许。
连翘翘只是握住雁凌霄的手,借他手臂的劲力扑进他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喃喃自语:“世子爷对我真好。”
雁凌霄平静道:“南北舆图,过两日会我让人送一分抄本到琉璃岛。京城城防图纸不好给你,就送一幅市井坊巷图瞧个乐子可好?”
连翘翘浑身一僵,旋即软下身段,侧脸贴合雁凌霄胸膛,悄声道:“妾身出门在外都有小朱公公和红药姐姐跟着,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是么?”雁凌霄意味不明的轻笑,消散在金狻猊的冷烟中。
*
大内,玉清殿。
三皇子卧于三人宽的贵妃榻上,身躯一动,床榻的四脚就咯吱作响。他眯起眼,听跪坐在杌子边的太监一边打扇,一边禀告:“殿下,沂王府二公子求见。”
三皇子打个呵欠,扇出一缕缕酒气:“雁凌霄的弟弟?”
“正是呢。三殿下,沂王二公子今年才在工部挂了闲职,负责督造您的王府。今儿个来,是想问问您的喜好,方便工部和内侍省商议修改图纸。”
三皇子不耐烦的神情软化几分,笑道:“想不到,雁凌云那小子挺会来事儿,还不快快请人进来?”
不一会儿,俊俏的少年郎垂首作揖:“臣弟雁凌云,见过三殿下。”
三皇子惧热,在自家住处素来是袒胸露腹,豪放不羁。饶是如此,他支起沉重的身躯,坐起来看向雁凌云时,依然淌了一脑门的虚汗。
“堂弟。”三皇子笑道,“本王的府邸可要劳你费心了。”
“这都是臣弟的分内之事。”雁凌云温言道。他呈上一份卷轴,细细为三皇子讲解府邸的园子制式、各处花费。
三皇子听得不耐烦,蒲扇大的手摆了摆:“不要跟我说这些,只把一切往大往好了做,等王府落成,本王一定向父皇好好为你美言几句。”
雁凌云微不可查地皱眉,心中暗忖,怪道说三皇子无能又跋扈。皇子出宫建府的一切事务都有章程,若是超规逾制,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罢了,细究起来,经办此事的官员从上到下都要被撸掉乌纱帽。
许是看出雁凌云的犹豫不决,三皇子张口就画了个大饼:“我听说,你十五岁才在朝中做事,比起你哥哥十二岁封皇城司亲事官,十八岁执掌宫禁,是晚了一些。你若有心,不如跟我做事,先在工部挂职,再去户部锻炼两年,也能做出一番事业。”
雁凌云沉默一瞬,低声说:“三殿下,凌云意在沂亲王之位。”
“什么?!”三皇子顿时坐直了,肚子上的赘肉晃悠两下,“你小子,啧,真看不出来。本王让你一展宏图,可不是让你自寻死路!哎,罢了,你回去吧,本王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雁凌云温言细语:“三殿下容禀,臣弟说这些,是把殿下当作臣弟真正的兄长。”
“兄长?呵,二公子此话何意啊?”三皇子抹汗。
雁凌云笑了笑,撂下句石破天惊的话:“三殿下,若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臣弟本不该将此事告知于您。但是,臣弟实在无法容忍有人断绝沂王一脉的香火,玷污皇室血脉。殿下,臣弟所谓的兄长雁凌霄,并非我父王的亲生儿子。”
啪嚓!一樽玛瑙酒杯,碎落在地。
玉清殿外,三皇子的伴读赵利面无血色,步履蹒跚。他紧赶慢赶,像狗撵似的滚下石阶,疾步往东华门皇城司的方向走去。
第28章 ??罪臣
皇城司。
雁凌霄端坐在书案后, 执散卓笔于案卷上圈圈画画,他的字如鸾跂鸿惊,下笔迅疾, 隐约透露出杀气。
“世子。”王璞拱手道, “三殿下的伴读,赵侍讲求见。”
雁凌霄搁下笔, 飞斜入鬓的剑眉一抬,轻蔑道:“赵利?赵家人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王璞急切道:“世子,赵侍讲跪在丹墀前, 看起来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同您禀报。”
“那便让他进来。”雁凌霄按了按眉心。
不多时,王璞就领了位青袍黑绶的书生进入厅堂,他脚下趔趄,险些给雁凌霄来一个五体投地。
“小臣赵利, 参加世子殿下。”赵利作揖道。
雁凌霄不欲与他废话, 径直问:“赵侍讲有何贵干?”
赵利神色凄惶,嘴唇几无血色, 他张望一眼王璞,呐呐道:“还请世子屏退左右。”
雁凌霄抬手挥退王璞, 冷声说:“赵侍讲, 吊人胃口可不好。你最好有要紧的事情寻我, 否则……”
“适才,沂王府二公子求见三殿下……”赵利磕磕巴巴,将偷听到的对话一并告诉雁凌霄, “小臣知道,那都是二公子无端中伤, 为图沂王之位不择手段罢了。”
他颤巍巍抬起头, 本以为会看到雁凌霄怒火中烧的脸, 却没想到,雁凌霄的眉眼隐没在厅堂牌匾的阴影下,双瞳幽微发亮,仿佛被激起杀性的野兽。
“我知道了。”雁凌霄不慌不忙,“多谢赵侍讲告知,你先回玉清殿吧。等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得了雁凌霄这句话,赵利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他垂手往后退去,余光觑见雁凌霄反手支住下颌,轻掩住微微扬起的嘴角。
*
琉璃岛上桃溪柳陌,蜻蜓低飞。
连翘翘在铜镜前板直身子坐着,任红药把她的及腰长发盘成青螺髻,再戴上那顶号称“一年景”的水晶花冠。
花冠两头高,中间凹,水晶雕就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负责伺候妆发的侍女们交口称赞,都说世子对夫人极为宠溺,才会将这隋珠和璧似的宝贝随手赠予。
连翘翘扶住沉甸甸的花冠,对着镜子左右看一看,她罥烟眉轻拧,问道:“红药姐姐你瞧,这花冠乍一看怎么像一对兔耳朵?”
正说着,身后传来冷峭的声音:“给夫人收拾两箱春夏衣衫,动作快。”
侍女们茫然对视,暗暗心惊,问安后脚步蹀躞着散去。红药面露忧色,刚想开口发问,也被雁凌霄挥退。
“世子爷。”连翘翘顶着沉重的花冠,珊珊来到雁凌霄身边,环住他的胳膊,倚进他怀里,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雁凌霄摸一把她的兔耳朵花冠,沉声道:“算不得大事,只是过几日京城可能会乱象丛生。你独自待在岛上我不放心,给你找了个僻静地方,好生住上一个月,也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还有皇城司的大人们呢。”连翘翘心思快速转了转,明白这回的危机一定不简单。她似撒娇又似安抚,环住雁凌霄的劲腰,轻拍他的脊背,软着声音说:“没事儿,再大的难都会挨过去的。”
雁凌霄觉着好笑,心道,这小骗子,说起甜言蜜语来都不打磕巴,偏他就是吃这一套。
“小兔子精。”他摘下连翘翘头顶的水晶冠,扯松她刚盘好的发髻,手指探入冰凉柔顺的发丝,扣住后脑。
连翘翘被迫仰起头,噙住他的唇舌。思忖道,这段时日雁凌霄也忒黏人了些,总是话说到一半就想亲她。亲着亲着,雁凌霄又会发起恼来,暗暗生闷气。她不禁疑惑,那些膏粱子、轻薄儿的性子都那么怪吗?还是只有雁凌霄如此?
直到呼吸粘稠,雁凌霄才放开连翘翘,二人额头相抵对望片刻,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丝丝缕缕的不舍。
连翘翘心下纳罕,这回出岛,她能借此避开琉璃岛众人的监视,和田七娘搭上线,是好事一桩。为何心脏酸酸胀胀的,难不成她真对雁凌霄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意?
她不欲细想,钻进雁凌霄怀里起腻,央求他一定要快些接她回来,一定不能别忘了她。
“等着我。”雁凌霄抬起她下颌,又吻了吻鼻尖,嘴唇落在额头上,盖戳一样一触即分。
*
山路崎岖,包裹牛皮的车轱辘嘎吱作响。
连翘翘身子抵住厢壁,一手扶住步摇,从车帘掀起的缝隙望去,看到熟悉的山路不由哑然失笑。
马车兜兜转转,在清岚庵禅院角门停下。连翘翘搀着红药的胳膊,头戴帷帽,踉跄着跃下车辕。
一位灰袍尼姑在门外等候,见人到了,便合掌走上前来。她刚剃度,头顶犹有青茬,延颈秀项,飞扬的柳眉低垂,生出几分宁和的佛性。
“阿弥陀佛。施主,净觉师父遣贫尼为你们接风洗尘。”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连翘翘寻思片刻,撩开帷帽,低声唤她:“云夫人。”
昔日王府的宠妾双目大睁,顾不得清规戒律,惊呼道:“连翘翘?!你……你是人是鬼?”
“青云师父。”红药福礼问安,唤她的法名,“事发突然,顾不得同您解释,还请带连夫人和奴婢到庵堂后院歇息。”
“红药?”云夫人,如今的青云师父呐呐自语,凤目死盯着这一对主仆,须臾,她像从僵硬凝滞的思路中醒转,双手合十道,“贫尼省得了,连夫人,红药姑娘,这边走。”
回到熟悉的清岚庵,呼吸着清爽而带有草腥味的空气,连翘翘好似从笼中钻出振翅而飞的雀鸟,沉重的心绪松快几分。
青云领她们一行人来到庵堂东北角一处僻静无人的小院,推开老旧的木门,石砖已被洒扫过,犹留有水渍。
红药去招呼跟来的几名侍女、嬷嬷收拾行李,青云带连翘翘进屋,不客气地坐到榻上,拍拍竹簟,示意她也坐。
“净觉师父说,有一位京城来的居士要在庵中清修,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青云啧啧感叹,“当时他们都说你得急病去了,我还觉得古怪。可见你总是不回来,王府的人还来庵里为你收殓,把尸骨葬在后山,我就不得不信了。”
她拿手指直戳连翘翘脸颊:“我可是为你哭了两天呢,过年还给你上过坟,拔过野草。你说说,我该骂你什么好?”
连翘翘不躲不避,愧疚道:“云夫人,青云师父,事出无奈,我也没别的法子。”
“你……”青云斟词酌句,压低声音问,“你如今跟着世子殿下?”
连翘翘赧然,双手置于膝头,拧着绡帕,轻轻颔首。
青云唏嘘:“糊涂啊,真是糊涂。世子他是好相与的么?你的身份,若是被旁人知晓,世子他为了王位撇开你,眼睛都不带眨的。男人嘴上说爱得要死要活,回手就能给你一刀。连翘翘,你傻不傻?”
“……世子没说过爱我。”连翘翘睫毛微颤,小声辩解,“殿下矜贵持重,不会对我这样的人有情。青云师父,这些我都知晓。我心甘情愿跟着世子,不会奢求我不该求的事物。”
青云无奈,拍拍她的小臂:“你想得通,也是好事。大不了,等世子厌了你,就来清岚庵修行。年前皇城司的人上上下下把清岚山犁了一遍,山脚到庵堂门口都有人值守,比在慈恩寺还要安全呢。”
连翘翘莞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那就提前谢过青云师父收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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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来,京城波云诡谲,即便是万里晴空,在文武百官心中仍然乌云压城,压抑到喘不过气。
事情因一场勾栏瓦肆间上演的杂剧而起,演的是一出发生在亲王府邸里,狸猫换太子,杜鹃易子,鸠占鹊巢的好戏。
大绍有朝以来,只有皇帝的嫡亲兄弟得以获封亲王,本朝唯一的亲王,就只有沂王府一系。杂剧的意有所指,饶是街边小童都能看出其中暗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