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烧着红泥小火炉,梁都的冬日不如北绍冷,火堆噼啪噼啪的,足够烧去许多寒意。
裴鹤坐在雁云岫一贯坐的摇椅上,手拢在袖筒中,温言笑道:“夫人可想知道,雁凌霄身在何处?”
连翘翘心头一空,收眉敛目:“妾身是大梁子民,素日里在国公府安心教养幼子,北绍的皇帝如何……妾身并不关心。”
裴鹤却不信她这番说辞,哂道:“想打听旧情人的安危,也是人之常情。连夫人与我私交甚笃,不必藏着掖着。”
连翘翘在心里啐他一口,硬梗着脖子不说话。
“雁凌霄而今身在桃山县以五十里,与我大梁不过一江之隔。前几个月,探子来信说,雁凌霄手下的幽州军在薛家店大捷,第二回 了,啧。手刃辽人数千,又与辽国王廷和谈。夫人,你说说,他想做什么?”
连翘翘后颈直冒虚汗,声音微颤:“太傅大人,妾身不通政务,恐怕不能为大人排忧解难。”
裴鹤睨一眼连翘翘,接过连翘翘递来的茶水,照样是一口不喝,就放回边几。他语气柔缓,说的话却骇人听闻:“雁凌霄所图甚大,这是要挥兵南下,断我大梁的命数啊。”
“……以太傅的神机妙算,北绍又有何惧?”连翘翘嗓子发涩,一字一字往外挤。
裴鹤笑着摇头:“夫人有所不知,梁都外人瞧着光鲜亮丽,那里不过是一团破败的棉絮。不用北绍人来,但凡年景不好,就有贼子琢磨着起兵谋反。”
连翘翘不敢应声,又听裴鹤说:“裴某留了夫人三年,其间衣食炭火不曾有过短缺,还帮夫人把一双儿女养大。现如今也到了夫人回报裴某的时候。”
“大人?”连翘翘抬起头,澄澈的眼瞳里是汩汩溢出的恐惧,“大人的恩典,妾身永世不忘。”
“很好。”裴鹤摸了摸她的发顶,像在赞美一只足够忠心的狗,末了,又勾起她步摇上的金丝坠子,抬起手细闻指尖幽香,“雁凌霄不信他的儿女流落在外,我将夫人送过去,让他见一见,总该有所动摇。”
他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小脸惨白,骨头芯子都在发抖的连翘翘,微笑着问:“送哪一部分好呢?小指?手?双足?还是……夫人生得甚美,向来只有亲眼目睹夫人的美貌,刚愎如雁凌霄才会相信吧?”
“裴大人。”连翘翘心若擂鼓,哽咽道,“不如让妾身写封信去,雁凌霄……北绍皇帝他或许认得我的字。”
看她慌慌张张为自己声辩,裴鹤就像在看一只掉入陷阱的兔子,明明腿已被兽夹夹住,却还在拼命挣脱,越挣脱伤口越深可见骨。他轻笑:“裴某玩笑罢了,夫人莫怕。”
裴鹤走后,连翘翘方才哆嗦着爬起来,一个没站住,险些跌倒。她扒住摇椅扶手,大口喘气,思忖道,裴鹤嘴上说是玩笑,但砍了她的脑袋给雁凌霄做信物,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兕子和犀哥儿才是雁家血脉,是裴鹤压轴的底牌。但要证明他们的身份,只能把她送过去。裴鹤不知为何总对她提着一分警惕,以裴鹤的做派,想来不会让她全须全尾回到雁凌霄身边……
更何况,她哪里敢活着回去呢?也许死了,才能换得到一分雁凌霄的怜惜,才能够让他护住犀哥儿他们。
连翘翘苦笑不已,心中酸楚,抹去清清的泪痕。到了,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也许是天注定了,她要死在雁凌霄跟前。
第47章 ??出逃
连翘翘唤来南姨, 将裴鹤的话吐露几分,再把所剩无几的银锞子、钗环尽数交给南姨:“我一走,趁国公府里乱着, 你就带哥儿姐儿从暗道出去, 往北边走。若能碰上北绍皇城司的人,就拿红宝金环做信物, 把孩子送回他们父亲那里。那镯子是内造的,他们定能瞧得出来。若是没有缘分……”
她眼角带泪,笑了声:“姨, 你就当添两双筷子,这点金银够他们兄妹俩吃到十二三岁。到时候或是读书,或是做工,或是找个好人家嫁了, 都依你的。”
见她有交代后事的意思, 南姨却握住她的手,劝慰道:“夫人, 事情哪里急迫到那个地步。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且再等等, 实在不行, 也得一起逃出去, 哪能丢下你一个?兕子和犀哥儿还离不了娘呢。”
连翘翘深吸口气,压抑住喉头的哽咽,轻轻点头。
许是战事吃紧, 裴鹤数月不曾来国公府。连翘翘也学聪明了,贴着正院门缝往外看, 只从侍卫多少就能揣测一二。
她和南姨不生事, 等闲不出房门, 日子久了,裴鹤的人也不避着她们。夜里吃酒划拳时露出只言片语,一时说北绍的人打过江了,一时说裴太傅遣人烧了北边百艘战船。
连翘翘越听越心惊,思虑无益,索性和南姨拆了用旧的被褥,把素色的棉布里面翻出,一人裁了一身青色、杏色的衣裳。再拿衣捣过水捶过几回,就成了灰褐色的旧衣。等时候到了逃出去换上,方才不会露出形迹。
*
七月日头毒辣,连翘翘日日提心吊胆,脑袋悬在铡刀下,人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眼睛愈发大了。
南姨在熬绿豆汤,院里搭的土灶台离不得人,连翘翘就自请去厨房取黄糖。她极少跟裴鹤派来的厨子打交道,单从南姨嘴里就知道,是个偷奸耍滑不好相与的。
果然,听到她要冰糖,厨子就摆了一张臭脸:“夫人,眼下不比以前啦,宫里的贵人都要节衣缩食的,哪有咱们吃喝的份?”等到连翘翘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银角子,他又换了张脸孔:“□□糖是吧?有的是。太傅还差人送来了一筐鱼虾,晚膳给正院做鱼汤面、虾丸羹。”
连翘翘捧着用油纸包的一小块冰糖,刚迈出厨房的门槛,就见一位佝偻脊背的青衣男子背着一摞柴火,勾着头往柴房去。
她心里一惊,见四下无人,裴鹤派来的奶妈子也嫌日头大没跟她出来,便几步走到柴房边,轻叩房门:“先生,是我。”
公孙樾隔着门,低声说:“连夫人,隔墙有耳,您细细听我说。”
自从在梁都城门口逃走后,公孙樾在京郊山林里躲了好一阵,出来时都跟野人似的,骨瘦嶙峋,头发蓬乱。幸而他交友游广阔,在戏班子唱戏的相好,在茶肆做茶博士的兄弟一人匀一口,好歹凑出份回宁山县的盘缠。
“小生担心裴鹤留有眼线,又在宁山县附近徘徊好一阵,才趁夜回了一趟夫人的院子。”公孙樾说,“南叔……小生也给收殓了,托人烧了,骨灰就埋在梁都城外土地庙的一棵柳树下。”
公孙樾又道,他费了些工夫才打听到连翘翘等人被关在国公府,心中有愧,就边在梁都卖酸文换取吃用,边接近给国公府送柴的一家子。听闻雁凌霄起兵的消息,他知道不能再等,就担下送柴的苦活,来来往往数月,总算见到连翘翘一面。
“先生高义。”连翘翘内心震动,外头有人三年多来一直记挂他们的生死,想法子救他们出去,她寻死的心彻底歇了,捋下一枚小皇帝送的金叶子,从门缝里塞进去,“公孙先生且收着,去外头折成散钱,在南城门外租一间小院子,门口挂上青布旗。我和南姨已找到办法出去,到时还需要你在那儿接应。”
公孙樾也不问她想如何逃出国公府,二人约定好时日,最迟八月十五前,若连翘翘他们还没出城,就让公孙樾卷包袱再往南逃,免得受牵连。
说罢,连翘翘就拍拍裙摆,若无其事回到正院。公孙樾理好柴火,挨了厨子一通骂,打着哈哈弓着身子离开国公府,按连翘翘说的,备好了接应的小院。
*
临近中秋,连翘翘内心焦灼,愈发坐不住。
雁云岫来瞧兕子,见连翘翘攥着帕子跟陀螺似的打转,眼皮子一颤,似乎看出不对。但他也没点破,搂着兕子把小姑娘往上抛,再牢牢接住,惹得兕子咯咯直笑。
坐在罗汉床上的犀哥儿见了,伸出藕节一样的胳膊来:“皇帝哥哥,我也要!”
“叫陛下!”雁云岫刮犀哥儿鼻子,一手把他托起,前前后后地晃悠。
连翘翘端来一碗绿豆百合甜汤,柔声问:“陛下在宫里一向可好?”
“不过是斗鸡、打猎的闲事,太傅没闲工夫管朕,朕也能松快些。”雁云岫放下犀哥儿,仰头把甜汤一饮而尽,又拿出块软牛皮擦他的宝贝马鞭,“朕前些时日还去京郊行宫泡温泉了,那里的温泉池子有三尺长的鱼,还有唱戏的班子。有玩杂耍的小姑娘,个头不过比兕子高一点,就能一个人顶着碗过三丈高的独木杆了。”
话毕,雁云岫叹口气:“这样的好日子没几日可过了,朕能快活一日是一日。等朕的堂叔打来梁都,夫人如果得空,就给朕烧些金银果子去。”
连翘翘听得头皮发麻,以为雁云岫在试探,慌忙跪下:“陛下是上天庇佑的真龙天子,如何说些丧气话?”
雁云岫瞥她一眼,捏了捏兕子的脸蛋,打开荷包,倒出一摞金叶子:“这都是朕拿着打赏小太监的,没有内廷的印记,大梁的富庶人家逢年过节,也拿金叶子、金元宝赏赐。朕虽是皇帝,但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给。你……拿去用吧。”
战事紧张,他知道连翘翘待不长久。兕子和犀哥儿的身份,裴鹤没明说,可他又不是当真愚笨,早已猜到兄妹俩的生父是谁。比起留下来给裴鹤当人质,惶惶不可终日,能逃出去总强许多。
大梁的宫廷,困住雁云岫一个人就够了。
“陛下。”连翘翘双手捧着金叶子,怔怔地望着雁云岫的背影。
三年来,雁云岫也算在她眼前从毛头小子长成及冠的青年,一日比一日荒唐,本性却不坏。有运筹帷幄、知人善任的裴鹤在,雁云岫只能做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昏君。
连翘翘明白雁云岫的苦,他也因此愿意多来国公府躲闲。日复一日,比起人质和皇帝,更像没有血缘的姐弟。
“陛下保重。”连翘翘垂首行礼,额头抵着手背,待雁云岫身上的龙涎香散去,才抬头望了会儿空荡荡的庭院。
经此一别,或许此生再难相见。
*
八月十日,月上中天。
国公府外的守军又多了一半,俱穿戴铠甲,长矛、藤盾朝外。黑夜里,密密匝匝的寒光让人心生畏惧。
连翘翘肃着白生生的小脸,把公孙樾在城外接应的事告诉南姨,二人收拾好零碎物件,换上棉布袄子。又让兕子、犀哥儿穿着夹袄和衣而卧,他们腰间都有个宽布带子,连翘翘时刻警醒着,眼看情况不背上两个孩子就走。
后半夜,院门口突然传来呼天喝地的动静。有个军头喝多了酒,口中骂骂咧咧的,硬要闯进正院来看看皇帝和太傅都见之望俗的美人。
连翘翘兀然惊醒,听到锁头丁零当啷的,脸色一变,低声吩咐南姨:“带上兕子他们,去暗道里等我。若是一炷香后我还没出现,你什么也别管,只管带着孩子跑就是。”
南姨紧握住她腰间的飘带,气声道:“夫人,那怎么行?”
“来不及了,走!”连翘翘掰开南姨手指,抱起睡梦中的两个孩子亲了亲,把兕子捆在南姨背上。
犀哥儿半梦半醒,嘴里含糊着叫娘亲。
连翘翘眼眶发热,把他的手塞进南姨手里,蹲下身,叮嘱道:“听南姨的话,娘亲一会就来。”而后咬了咬牙,把他们三个往耳房推。
耳房的小门刚一阖上,院门就咿呀一声大开。连翘翘手搭在腰间,亭亭袅袅到廊下,她披着外衫,束一条蓬松的大辫子,面带倦意,风一吹就如同月下的玉兰,有股不自知的风流。
“这样晚了,将军有何要事?”连翘翘声音发颤,但听在旁人耳中,却是彻骨的酥。
门口闹事的军头三分醉意也成了十分,咂咂嘴:“啧,真真是货真价实的美人。北绍大军涉江南下,不日就要打到梁都,死之前能尝一回也值了。”
进来拦他的三个侍卫对视一眼,顿时改了心思。世道乱成这般,梁都守不守得住还两说。况且听上头的意思,不日就要把连夫人的脑袋云雁传书给北绍的皇帝。既然早晚要死,死之前让他们兄弟几个玩玩,也不算白活一遭。
连翘翘一瞥那四人的眼神,就浑身一凛,几欲作呕。她假作不知,笑吟吟地说:“天儿见凉了,军爷们守在外头日夜辛劳,妾身心里也过意不去。不如这样,我热一壶酒,治几道小菜,请将军们吃酒暖身。”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将军,但连翘翘生在明月楼,最懂得男人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一句军爷,一句将军,就把四人哄得找不着北,踹开们坐到榻上,倒真以为自家是来喝花酒了。
连翘翘心若擂鼓,捡了几份瓮子里的咸菜、醉虾,摆在攒盒上,当中放一壶热过的桃花酿,颇有几分樊楼的意思。
几个大头兵哪见过这阵仗,寻常吃花酒都是省吃俭用算着铜板去的暗门子,连翘翘这般温情小意,他们反而束手束脚,坐直了身子,嘴里也客气不少。
连翘翘指尖发抖,发根沁出冷汗,她抿嘴一笑,就要为几人倒酒。
为首闯进来的军头,这时却紧了紧弦,粗疏的眉毛一抖:“夫人家的公子、小姐上哪儿去了?”
连翘翘心尖猛地一提,嘴角一僵:“孩子闹觉,哄了半天在里间睡了。将军们可小点声,吵醒了可有得闹呢。”
见屋里小孩儿的玩具都在,尿片一片片挂在薰笼上,军头放下心,笑道:“原来如此,是我们几个粗人叨扰了!”
旁的侍卫低声窃笑,眼珠子像钻子一样往连翘翘脸上瞟。连翘翘柔柔一福:“妾身给将军们倒酒。”说罢,就提起酒壶挨个斟酒,她十指流玉,捋起袖口时偶然露出清瘦的腕骨。
军头咽口唾沫,摸上连翘翘手背,像摸到一把羊奶腻子,他呵呵一笑:“夫人先喝。”
连翘翘眉毛一蹙,忧心他看出什么,就强自按捺住甩开手的冲动,微笑着喝下其中一杯。
桃花酿酒劲不大,并不醉人,可连翘翘隐忍着怒气,硬生生憋出两靥的红晕。军头和侍卫们骨头都酥了,再顾不得疑心,笑闹着接过连翘翘斟的酒。
然而,桃花酿刚一入喉,就像逆流的火焰,窜入五脏六腑。几个军汉目眦欲裂,伸手去抓连翘翘,却被她后撤一步躲开。霎那间,他们的眼角、鼻孔就淌出黑血,想张口呼救,又被涌入喉咙的污血噎住。
“你……!”军头抓住衣襟,瞪向慢条斯理用铜盆里的水净手的连翘翘,无力又愤怒地滚下床榻。
瞧着弱不胜衣,风一吹就倒的美人勾了勾唇角,在摇曳的烛光前晃了晃修剪如青葱般的指甲。
几个军汉彻底没了呼吸,死前俱是表情狰狞,眼球暴突。连翘翘挨个探过鼻息,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气力,跌坐在地。
她把雁凌霄给的□□带到梁都,没成想竟在这时派上用场。准备小菜时,就偷偷将药粉藏在指甲尖,要下药就在酒水里浸上一点。夜里烛光昏昏,那几人又色心上头,这一出急智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老天……”连翘翘坐在地上,翻来覆去用衣摆擦手。亲手杀人的感觉就像在油锅里浸了一遍,血肉、骨骼俱变了模样。
一炷香就要过去,连翘翘咬紧牙根,搬来被子盖住几人头脸,再打开酒壶,手腕一扬全部洒上去。酒香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苦,乍一看就像他们喝多了昏睡而已。
她披上棉布外袍,扎紧裤脚,挽了个妇人的低髻,就垂首往耳房去。院里有几个侍卫守着,见她出来就笑着问:“夫人可还受用?”
连翘翘脸皮紧绷,风一吹就撕扯似的疼,勉强勾起嘴角:“哥几个喝多了酒水,又问我要下酒菜,这就去耳房取腌菜来呢。”
不待侍卫们多想,她推门闪身进去,拖来一只衣箱挡在门后,二话不说钻进藏在屏风后头的红木箱子。
时间紧迫,连翘翘举着烛台,三步并作两步往石梯下跑,烛泪滴落在虎口,她嘶了一声,硬生生忍下痛,一下石阶就拔足狂奔。烛台火苗一颤,倏尔熄灭。连翘翘丢开它,不顾一切地往暗道深处跑,冷风灌进肺腑,大口大口喘气。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但她没有选择。她的人生一贯如此,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跑去。
“娘!”兕子甜脆的一声唤。
“娘亲,我在这儿!”是犀哥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