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晗玉盈盈再拜,“谢郎君出身显赫又天纵英姿,想来并不缺什么,便是有,小女恐怕也无能为力。日后郎君所有需要小女之处,只要小女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场面话罢了,他谢斐有什么忙是她一个弱质女流能帮的上的。可即便只是场面话,这女子也要和他打打机锋,当真是个一点亏也不能吃的性子。
不愿和她多费口舌,既然没他什么事了,谢斐也懒得呆在这里,和李牧打过招呼,转身骑上马绝尘而去。
今日之事他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也不知这女子有什么心眼,只是若她胆敢把主意打在他谢斐头上,他总会有办法让她后悔没死在今天。
第4章 并蒂
烟雨濛濛,打落一树梨花,池塘边的小荷却悄然冒出尖角,转眼江州便进入了梅雨时节。
江州知州家的嫡娘子刚刚及笄,惯来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最爱张罗诗会茶会的,嚷嚷着自己的生辰过得不尽兴,恰好家里几个哥哥刚刚春猎打得许多鹿肉,便撺掇着自家嫂嫂办一场宴,赏花吃肉,请些相熟的郎君娘子们过来聚聚,再给她祝次寿。
按理说一个知州家的女儿,便是胡闹要再过一次寿辰,也没有大办宴席人人捧场的道理,偏偏这娘子有个姓谢的母亲,更有个叫谢虢的舅舅。
如此,一个小小的生日宴,也弄得宾客云集,热闹非凡。
这几日,江州城的郎君娘子们无不以一张卢府的鹿鸣宴邀请函为荣。
谢斐好不容易从姑姑的小厅里出来,头昏脑涨,姑姑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唠叨实在太多了一点。
“郎君,”白谷凑上前来。
“去宝月楼。”谢斐吩咐。
不待白谷应声,小厅里谢雨薇的声音便传出来,“谢少歧,妹妹过寿,做哥哥的哪有不在的道理,上次宝纱及笄你便不在,这次无论如何你也得等宴席散了才能走!”
谢斐无奈只得应了是。
到得宴席上,却不见卢宝纱这个正主的踪影,谢斐喝了两杯清酒,呛了几个奉承他的公子哥,更觉烦闷,便自己往院子的清幽处走去。
回廊曲曲折折,卢宝纱跟她娘一个性子,最喜欢附庸风雅,院子里里郁郁葱葱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谢斐步行其中,拧起眉头,这些花香熏得他头疼。
走到某处,突然响起一阵泠泠的琴声。
谢斐平生最不耐烦吟诗作赋这些没有劳什子用的东西,偏偏因他母亲的缘故,对于古琴难得有一丝闲心。
这只琴曲,同江州流行的那些温香暖玉的靡靡之音大相径庭,平缓处好似将飘飘而去,颇有几分出世之风,高亢处又琴声急转,带着几分入世的铿锵之音。
谢斐不由朝琴声处走去,转过又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一丛盛放的山茶花旁,一女子着一身淡青色织锦长裙,群裾间绣着深色花草纹样,一条同色织锦腰带束住纤腰,乌黑的长发绾成随云髻,只斜斜插了一根玲珑碧玉簪,并一朵淡粉山茶。
她端坐琴前,眉目间有些许出尘之意,凝神抚着古琴,旁边一炉香烟袅袅,一时间有几分似真似幻。
算算竟然是第三次见到这个女郎了,真是每一次都能出乎他的意料。
“表哥!”卢宝纱正听着琴声入神,不料一转眼看见了谢斐,“你怎么来了?”
对于谢斐,卢宝纱有些又敬又怕,敬重自然是因为他是谢家表哥,自己和母亲的荣光日后还要仰仗舅舅一家,害怕则更不用说了,小儿止哭的名声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今日是你生辰,姑姑让我过来坐坐。”谢斐随口说道,“这琴可是前些日子我赠你的那把春雪?”
“正是表哥赠的那把琴。”
“哦,我赠你的琴怎的随意让别人弹了。”他瞥了一眼弹琴的女郎,似有不满地说。
卢宝纱心中咯噔,心里暗自腹诽这个表哥也太小气了,不过嘴上却不敢这么说,连忙解释道,“杜女郎可不是什么随意的别人,她是松山先生的侄女,也是松山先生的关门弟子,她的琴艺便是松山先生所教,我正向杜女郎请教一二呢。”
松山先生是当世闻名的隐士,满腹诗书,琴棋书画皆是大家,在机关要术方面也颇有成就,据说北燕的天子几次许以高官厚禄邀他入朝为官,他都不为所动。
近些年他隐居江州,就连谢家投了几次拜帖也是铩羽而归。
卢宝纱对这位知情识趣、谈吐高雅的杜女郎有不少好感,生怕这喜怒无常的表哥迁怒于她,还想开口说几句好话。
“宴席正酣,正主却不在现场主持,你请来的那些郎君娘子都快吵翻天了,你还不去看看。”
谢斐淡淡地说。
卢宝纱大惊失色,方才和杜娘子谈及琴艺,想到前些日子得的这把春雪,她心里痒痒,这才离席让杜娘子为她抚一曲,前后不过离开片刻,怎的就吵翻了。
那些郎君娘子,嫂嫂定然压不住,卢宝纱正准备邀徐晗玉一同回去。
“既然是松山先生的弟子,我也想请教一番,杜娘子还请留步。”
谢斐翩翩开口,好像他真的是个醉心琴艺的君子。
卢宝纱为难地看了一眼杜女郎,留这位杜娘子独自面对表哥她实在是过意不去,可是她也是丝毫不敢违抗表哥的。
这杜女郎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冲她宽慰地笑笑,“无妨,卢娘子先去吧,我同谢郎君切磋一二便过来。”
卢宝纱前脚刚走,谢斐即刻换了副模样。
“前些日子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如今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松山先生的侄女,世事无常,真是奇哉怪哉,你说是吗,嗯,杜女郎?”
谢斐的手按住琴弦,慢慢俯身看着这位杜女郎,眸色深深,像一个幽深的古井。
徐晗玉不慌不忙,理了理鬓间碎发,谢斐注意到她发间的山茶还带着几颗晶莹的露珠,神思不禁飘忽了一瞬,这新鲜的花想必是她方才随手摘下,又随手插上的,她摘花时必然也是现在这样一副百般随意的慵懒样子。
“世事就是这般神奇,松山先生便是我一直找寻的叔父,可惜我这般解释定然不能让郎君如意,也罢,郎君爱如何想我便如何想我,左右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法子。”
避重就轻,伶牙俐齿,这哪里是个没有法子的弱女子。
谢斐伸手,将她头上的山茶取下,握拳捏碎,扔在地上。
好好的鲜花转眼零落不堪。
徐晗玉抬头,愤愤看着他,“郎君若心里不快活,打骂我便是了,实在不行我的一双腿郎君想砍就砍了,何必拿一朵花出气。”
“你当我不敢么,你最好老实安分一些,不管你有什么歪心思,都给我收起,不然我保证你的下场可不是丢掉一双腿这么简单。”
不是丢掉一双腿这么简单,那是什么呢,谢斐一时想不到有什么方法适合收拾眼前这个女子。
谢斐料想这伶俐女子定然还要反唇相讥,不料她竟然半声未吭。
他低头,不料看到她眼中带着点点泪意。
“你这副样子我可不会心软。”他生硬地说。
徐晗玉抬起眼皮,湿漉漉的眸子直视他的目光,“随郎君便,那现下这琴我还弹吗。”
“弹吧。”
一曲结束,徐晗玉立即直起身虚虚行个礼,绕过谢斐径直走了。
而谢斐站在原处,看着盛放的山茶,脸色几变,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斐走进歇云居,大家正在行酒令,他一眼便看到徐晗玉,坐在卢宝纱下首,和周围的女郎们不知说些什么,言笑晏晏,哪里有半分方才楚楚可怜的样子。
“谢兄,方才泽林他们说你在此,我还不信,现下可逮着你了,哈哈哈,快来陪我喝一杯。”
说话的人二十来岁,留着短小整齐的胡髭,体型微胖,乃是南楚的三皇子,此人向来目光短浅、心胸狭窄,不为他父皇所喜,早早地受封安王,打发到了与江州相邻的青州,此次不知怎的也跑来了鹿鸣宴。
“安王客气。”谢斐再无法无天,对着王孙子弟还是要略略收敛,毕竟这南楚还不姓谢。
安王虽然在政事上一窍不通,但是诗词游乐却是好手,自他来后,这宴席愈发热闹。
酒过三巡,谢斐一个行酒令也没轮上,谢二郎君不通文墨的名声大家都知道,自然没人敢给他难堪。虽然谢斐冷着一张脸,但是恭维他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南楚民风开放,不似前朝拘谨,虽然男女不同桌,但是男席与女席相隔不远,还能彼此相和。
男席的中心在谢斐,女席的自然在卢宝纱,众女郎变着法地恭维。
“卢姐姐今日这裙衫甚是别致,这紫纱细看还泛着银光哩,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料子。”
这马屁可算拍到了卢宝纱心里,她得意地笑笑,“吴妹妹没见过也是正常,这是北燕的浮光锦,据说得是顶好的绣娘连着半年才能织得一匹,金都的女郎们都穿这个呢。”
北燕到底是中原正统,文化皆从此发源,衣料服饰都比他国精致些,尤其是金都,更是当世最繁华的都市,贸易往来十分频繁,最时兴的东西皆是从金都先流传起来。
众女一听这布料来自金都,不□□露出羡慕之色,这般金贵的东西连皇室都少有,可卢宝纱仗着有个姓谢的娘亲,也就随意穿了。
“都说四国风流望北燕,北燕风流在金都,不知金都的那些女郎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取乐,我近前得了一本金都最时兴的诗集,读来神往的很。”一位女郎神色向往地说。
“那里面定然有顾濛顾女郎的诗词!”另一女郎兴奋地接话,“我年前去北燕探望我姑姑,见到了金都双姝中的那位顾子书,那周身气度实在是让人倾倒的很。”
“你当真见到了顾子书?”另一女郎也接起话头,“听闻她三岁识字,五岁便能诵诗,有咏絮之才,一手簪花小楷连王大家都赞不绝口,她所作的诗词我全都收了,时常反复观摩,获益颇多。”
顾子书乃是北燕英国公的独女,素有才名,在四国民间有不少倾慕者。
徐晗玉轻轻抿了一口茶,没想到在这南楚也能听到她顾濛的名头。
卢宝纱也是听说过顾子书的,大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说起这‘金都双姝’,顾女郎是其中一位,那另一位是谁?也是写得一手好诗词么?”一女郎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另外一位乃是北燕的景川郡主,她出身兰陵景川,自小养在端慧皇后膝下,体弱多病,见过的人不多,但是所有见过的无不对她交口称赞,最出名的便是松山先生的那句‘佳人出景川,风华冠天下’,也是这句话让淳熙帝将景川的名号封给了她。”
“风华冠天下?”卢宝纱喃喃,实在是想象不出这冠绝天下的风华该是何等模样。
不过说起松山先生,这不是有现成的知情人吗!
卢宝纱赶紧将徐晗玉介绍给众人,其实从方才起,就有不少女郎在打量她了,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位女郎长得太美貌了一些。这下得知原来美人是松山先生家的杜女郎,众人观她神情样貌以及周身气度,无不内心赞叹,不愧是名士弟子,眉宇间自带有一股高雅气质。
这样貌美的女郎一出现倒把许多人都比下去了,不过也有人心里惋惜,虽然松山先生的名头很响,但说到底还是没有实权的布衣之身,空有名气罢了,这杜女郎内里的日子想必好过不到哪里去。
“杜姐姐,你可曾听松山先生提过这位景川郡主?”
众多眼神投在她身上,便是男席也有不少人悄悄注目着她,徐晗玉全做不知,微微笑着开口回道,“叔父常年在外云游,我并不常能见到他,便是见了也多是督促我温书练琴,是以并不曾听他提过。”
卢宝纱面上不免露出遗憾之色,“还真想亲眼见见这个景川郡主。”
听闻此言,方才对顾濛才学仰慕的那位女郎说道:“卢女郎倒也不必如此挂心,这景川郡主乃是端慧皇后的亲侄女,又从小由帝后抚养,淳熙帝爱屋及乌,极是宠爱她,这般尊贵的身份,谁见了敢不夸赞,想来那些溢美之词水分颇多,我看定然比不上顾子书的真才实学。”她仰慕顾子书,自然对这个景川郡主颇是不屑。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便把这个话题岔过去了,倒是要效仿顾子书,作起诗词歌赋来。
而这位打眼的杜女郎诗词歌赋自然是样样都会,不过也并不拔尖,有那么一两个刁转古怪的题目,她也无招,比起众女来倒也没有高出多少。
再加上杜女郎言谈之间自带三分笑意,不卑不亢,待人有礼有节,说起典故来风趣幽默,对于时新的衣饰妆面也颇有见解,不多时众女郎都对她有了几分好感,便有几个方才因她容貌对她有一丝嫉妒的现下也和她聊的火热。
谢斐看着对面酒席,眼底显出一丝嘲意,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竟也是她的专长。
“怎么这令转来转去也停不到谢兄面前,你们莫不是故意冷落了谢兄吧!”
男席这边的行酒令过了几轮,安王开始不满起来,他一惯就瞧谢斐不怎么顺眼,在他看来,同样是不被亲爹待见,他谨小慎微,步履如冰,而谢斐则嚣张跋扈、肆意妄为,种种行迹比他这个亲王排场还大。今日宴席上大家眼里竟然都只有这个谢斐而无他安王,更是让他火大。
他知道谢斐素来不通文墨,有意想让他难堪一番。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意得罪谢斐,可是也没有谁敢当面驳斥了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