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的竹林间只劈出一条路,铺满白色石子,通向院中,走不远,眼前开辟出的一块平地里,一位白衣男子静坐古琴前,闭着双眼,轻轻拨弄琴弦。郑婵将食指抵在唇中,对沈朝元示意,四人无声无息接近,在十步外停下。
白衣男像是多长了一只眼般,敏锐地把双眼睁开,看向沈朝元,他起身合袖,微微躬身,将拢起的袖子抬到额前,“见过大小姐,我是你的琴艺夫子詹唯勤。”
沈朝元连忙还礼,“见过詹夫子。”
青薇捧着带来的琴,快步走进竹林里,郑婵低声叮嘱,这些东西夫子不会代为准备,但不必带来带去,把琴放在夫子这里,他会代为保管,等到上课时可以用。其余教具也一样,每位夫子都有极大的教习空间,自住和存放教具,绝不会没地方放,夫子也绝不会拒绝保管。
和何吕施一样,詹唯勤也很热情,虽然他长着一张生人勿进的冷脸,还是很温柔地请沈朝元把琴放下,教她拨弄琴弦,拨出不同弦不同力会是什么声音,又亲自弹奏一首作示范,于是等他送沈朝元走的时候,她再次生出在马场时的感受,依依不舍,回味无穷。
学这些东西,似乎很好玩,上课好像也不是多辛苦嘛?
离开竹林,沈朝元又换了一条新裙子,才去见棋艺夫子严山期和画艺夫子徐绘花,这两人都像之前两位夫子一样平易近人,沈朝元本认为上课一定是件苦差事,认识了四位夫子后才另有看法。郑婵见她高兴,也笑眯眯说了几句好话,午饭时沈朝元终于吃了餐饱饭,不像清晨时那样郁闷,什么都吃不进了。
午睡后,沈朝元迫不及待换上新衣,准备去上经义课。
在青宁梳头时,沈朝元的情绪已经很稳定。
郑婵道:“这次是正式上课,奴婢不能再跟去了,不过有青薇和杨柳陪着您,您可以放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读书明明很有趣嘛。”沈朝元笑着说。
郑婵笑道:“那就好,不过佘夫子和其他夫子不同,为人更加古板,你在他面前,要谨慎。”
“我明白。”沈朝元立刻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佘平敬:学堂夫子,教习经义
詹唯勤:学堂夫子,教习琴艺
严山期:学堂夫子,教习棋艺
徐绘花:学堂夫子,教习画艺
何吕施:学堂夫子,教习骑术
☆、急转直下
午睡后,沈朝元依旧是上坐轿去课堂,那里距正月园依旧不近。
确切地说,该怪晋王府太大,去哪里都是长途跋涉。
教习经义的夫子姓佘,名平敬,为人耿直,不能说脾气差,但绝对称不上好。
他不是晋国人而是棠国人,是晋王来京城后,陛下送来的一位大儒。他曾经做过官,不功不过,称不上坏,但也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为官三年,像是没来过一样,来时什么样,走的时候什么样,回京述职时谁知道都无语。但幸好他当年考得好,陛下觉得他做官不行,做夫子总没问题,便挑他送给晋王,为晋王府添人才。
学堂建在后院靠前院处,有一条长廊直通出入晋王府的侧门。
佘平敬不肯住在晋王府,在侧门附近找了个地方住。
一行人来到学堂外。
青薇来扶沈朝元下轿,这次坐轿走得慢,沈朝元摆摆手,她没有不舒服,可以自己走。青薇见状便撤了手,但还是跟在她身边一步之内,亦步亦趋。沈朝元知道劝她没用,索性当没看到,继续往里走,进入上课的屋子,里面的人已经来齐了。
沈朝元扫了一眼,几位公子不见人影,屋子里全是小姑娘,年纪最大的也就是十五岁的延陵郡主,不知是否看到她进屋,腰背忽然挺得笔直,脸上还要做若无其事状与她打招呼,“姐姐来这边坐,我给您留了位子。”
“谢谢。”沈朝元应了一声,去沈朝冉身边落座。屋子里的人都是一人一座,五排四列,可坐二十人。沈朝冉在前排偏右的位子,沈朝元坐在她左边,两边的空位则空着。沈朝夏和沈朝定在第二排,都笑盈盈和沈朝元打招呼,两边依旧没坐人。第三排是四个眼神伶俐的小姑娘,年纪也在十岁出头左右,全都起身向沈朝元行礼。
青薇附耳给不解的沈朝元释疑,这四位都是晋国王侯的女儿,在晋国王族面前也是臣。
算是延陵郡主的玩伴,给她陪读的,如果沈朝元需要,世子妃应该也会再选几个。
沈朝元想想还要跟陌生人应酬,顿时打了个冷战,叫青薇想办法给自己推却。
她再往后看了一圈,第四排和第五排都不见人,来上课的算上四个玩伴,也才八人。
不过,人少倒好。
沈朝元松一口气。
每个人的座位都很宽,沈朝元左右两边还各自有青薇和杨柳的施展空间,她刚坐下,青薇已经把带来的文房四宝铺好,还有书本,放在了左上角。就像是约好的一般,座位刚布置好,佘平敬便来了,踏着稳健的步子,怀里还抱着一本薄薄的书。
沈朝元脑子不好,眼力还行,一眼就瞄到书皮封面上写的字,立刻低头从自己的书里挑出一本,这应该就是上课时要用的教材了。青薇的动作比她慢一步,没拿到书,但她的手更快,迅速转向砚台,倒了点水,拿出墨条来为沈朝元研墨。墨条在砚台里轻轻磨动,却连一丝声音也未发出,安安静静。
沈朝元铺开宣纸,用镇纸压住,刚放好笔,便听到了佘平敬开课的声音。
她悄悄看向右边的延陵郡主,学着她的模样坐好。
佘平敬看向沈朝元,朝她点点头,这就算认脸了,和其他夫子比起来,佘平敬有种截然不同的傲慢,也许是因为他是棠国人的缘故,面对晋国的王孙贵胄,却不曾有任何卑微感。他翻开书页,开始讲课,沈朝元愣了一瞬,才想起要翻书,匆匆找到佘平敬说的内容,他已经把这页的文章读到第三段。
“元小姐。”佘平敬停下,唤了一声。
沈朝元正盯着书,听到这声呼唤没有反应。佘平敬又唤了一声,她疑惑地抬头看着他,直到被杨柳从桌子底下推了一把,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佘平敬喊的人就是她。沈朝元慌忙起身,僵了几息才猛地鞠了一躬,可佘平敬还是不说话。
——‘我做错了?’她惶然地看向青薇,用口型问她。
青薇轻轻摇头,脸上的表情却与她一样慌张。
“元小姐,不要看你带来的侍女,看着我。”佘平敬道。
沈朝元忙抬起头,这才敢与佘平敬的对视,头微微向上扬起,毕竟她矮。
“我听说您以前读过书。”
沈朝元感觉到右边裙摆被人用力地扯了几下,便点点头:“是,读过一些。”
“那就好,我还怕您不识字,那就要从头教起。”佘平敬平淡地说。
延陵郡主忽然笑了,在旁说道:“我姐姐怎会不识字?先生您说笑了,她读书肯定很好。”
说完,她朝沈朝元眨眨眼:我夸你了,不错吧?
沈朝元笑不出来,她是读过书,但哪能称得上很好?最多是记忆力不错,在少爷的逼迫下死记硬背了一些,但至于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却答不上来,这肯定跟很好挂不上钩,甚至称不上好。读书的人怎会连理解都做不到?沈朝元这还是懂的。
但延陵郡主毕竟是夸她,她又不能插嘴说她夸错了。
沈朝元望着佘平敬,希望他能赶紧让她坐下,她都没明白佘平敬为什么要点名?
打招呼?
见面都没打招呼,上课上到一半,用打什么招呼?
可佘平敬只是翻了翻书,没有说话,没理睬她,也没让她坐下。
但这更不是体罚,沈朝元没站一会儿,便见佘平敬停在了某一页,点点头。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
果然,佘平敬很快说话了,“元小姐,我这里有一段文章,要考考你。”
沈朝元忍不住说:“夫子,我是第一天上课。”
“是啊,但我还不清楚元小姐您的水平,作为老师,需要因材施教,你会什么,不会什么,我总得有所了解。”佘平敬随意解释了一句,便开口问了,“您且听好,‘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元小姐,这一句,如何解?”
沈朝元僵住。
佘平敬不算为难她,虽是考学,但并未挑选艰难的文章。可是沈朝元只是发懵,简单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甚至只是僵着不说话,他便渐渐有些不悦了。将书合上,佘平敬扭头看了沈朝元一眼,见她微微低着头,神情可怜,又不由得心软,“您是不是没有听清?”
“……”沈朝元连这句话也没有回答,她惶然地看着前方,越过佘平敬,盯着墙。
茫然无措,便会无所适从。
可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无所适从?佘平敬又缓缓念了一遍,但一直没得到沈朝元的回应。
他有些不耐烦了,便问沈朝元:“元小姐,您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沈朝元脑子里嗡嗡地响,就像刚被狂风卷过后,空无一物,只有满满的风声和水声。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能见到佘平敬拧紧的眉头,不悦的神情,以及卷着书拍打课桌的动作。
好似过了很久很久,她耳朵里终于灌入佘平敬的三个字,是一个带着疑问的声音。
“……没听懂?”
这就像是救命稻草般,终于给她指明了一个回答的方向,她总算知道自己该如何答了。
不管答对答错,她总算能开口了。
“我不会。”
青薇砰地倒下,拿头去撞课桌。杨柳也羞惭地深深低下头,坐在沈朝元两旁的二人,是最先接收到这种羞愧感的,反倒是佘平敬和延陵郡主,还有背后那群人没开口,她们都懵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面面相觑地问对方有没有听清沈朝元说的话。又或者,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佘平敬冷静下来,轻声问道:“您是没听清吧?”
沈朝元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我不会,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君子九思,您不懂?”
“……”
“连这个也不会?你也算读过书?”佘平敬下意识问。
学堂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无比紧张。
每一个人都像是做错事一样,飞快地低下头。但沈朝元还是能听到从背后传来的细微笑声。
有人低声重复着佘平敬的话:“这也算读过书?”
沈朝元能感觉到那些笑声不是替她高兴。
佘平敬将学堂里扫了一眼,他也听到了那句话,心里有些懊悔。虽然他不是晋国人,不必对晋国的贵族卑躬屈膝,但他方才的话实在太严厉了,这话不能说讲错,但不该由他来说。可身为夫子,怎能把自己说出口的话随便收回?要是有人给他架梯子就好了……
“呵呵呵……”便在此时,又有人笑了。
却不是躲起来笑,而是大大方方地笑出声。
“谁在笑?”
佘平敬顿时怒了,有完没完了还?正要找到这人好好大骂一通,却发现笑出声的人竟然是延陵郡主。她不仅笑了,还丝毫也没有遮掩的意思,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坦然地说,“回禀夫子,是我。”
☆、笑话
“是您?”佘平敬有点怂了。
他敢骂后面那四个陪读的,却不敢对有封号与封地的延陵郡主口出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