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对孩儿评价很高嘛。”崔瑛嘻笑道,子路和冉有都是孔子的弟子,不过一个脾性冲动,孔子教他三思而后行,一个做事犹豫,孔子就鼓励他要想到就做。但不论如何,这两人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吕蒙正对他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了。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快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出门。”
“是,孩儿告退,义父你也早些休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崔瑛便拜别了吕蒙正一家,上路去赴任了。
崔瑛与叶知秋坐在崔瑛那辆改良的马车上,在京城的一年崔瑛一头一尾都在应试,中间那段日子又因为怕太出尖也没敢着手改良马车,所以这辆马车与崔瑛刚入京时是一样的。
“东翁这车倒是舒适,是用了橡胶、弹簧这些东西吗?这是个什么道理?”一向沉默的叶知秋见到这舒适的马车,联想起曾经听过的故事,好奇地问道。
“是,还不太完善。”崔瑛给他解释一下减震的原理,叶知秋满足了好奇心就不再说话,手里拿了一堆不知哪来的卷宗看了起来。
崔瑛不知道那些东西合不合适给别人看到,叶知秋太沉默,他就只要拿出吕蒙正写给他的与六安有关的一些基本情况还有吕蒙正这一任官的心得体验慢慢看起来。
马车换了舟船,舟船又换回马车,崔瑛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六安。
“六安的路……好平!”那位叶知秋惊讶道,“当真有可以在车里烧水煮茶的平地!”看来叶知秋以前一直觉得他师父先皇后是讲故事哄他们呢。
“水泥路看来做的不错。”崔瑛也有些惊讶,就凭他拿出来那种标号挺低的土水泥居然能做出这么平整的效果,简直神奇。
与陈彭年当初看到的一样,官道上奔驰着马车的、慢悠悠地踱着骡驴的,一晃三摇的挑担的混杂在一起,却又乱中有序。官道原本只有不到一丈宽,如今却被拓宽到了二丈五六的样子,三四辆马车并行之余还能留出行人走动的空间。
“东翁,这就是吕公所说的水泥?”
“是,但方子大概和我当初给出来的有所不同了,那个方子铺铺城墙问题不大,但若铺成路,人踩马踏怕是不行的。”崔瑛解释道。
“这可真是乘车若行舟,竟无丝毫震动!”叶知秋赞叹道。崔瑛嫌弃地看一眼只能装上五分满的茶汤,什么话也没说。
踏上这条路,离六安城也就不远了。崔瑛干脆就揭起帘子仔细观察道路,不知道离开快一年的六安如今变成什么样了。
可惜这个时代不是崔瑛曾经生活的那个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时期,那个时候,一个小城如果有拆迁改造之类的事情,一年之内就足以让一片地区变得面目全非。而现在的六安与崔瑛记忆里相比,好像就路上捡骡马粪的人从小孩变成了老人,像陈彭年当时看到的一边读书一边捡垃圾的小女孩儿一个也没看见。
崔瑛意识到这点后,眉头不可察地皱了一皱,但考虑到此时应该是快到秋收的时节了,便也只记在心底,打算之后有空了再慢慢打听。
顺着平坦地道路徐徐前进,一个多时辰之后,晚风带着青涩的花草香气飘来,便到了城前十里的长亭,县丞带着典史、主薄及县里的书吏就在长亭里候着。
崔瑛一进了庐州境内,驿卒就按惯例通知六安县新县令到任的大概时间,县丞接到消息,估摸着今天崔瑛一行人能到,一大早就在长亭这里等着了。
“说起来咱们这位小县令也是能耐人,”典史主管县里的缉捕事,以前是随当今打天下的,脾气最是直爽,“往前数三年,这就是个踩死都没响儿的流民小子,如今却得劳动我们在这里候他一天了。”
“先应神童试又中进士的神童呢,据听说还在东宫住过挺长一阵子的,又整了些新鲜东西,听说挺得当今看重的。”主薄是前一科的明经,亲朋故旧不少都在汴梁,消息比较灵通。
没滋没味地闲聊持续了许久之后,终于看到了崔瑛一行人。
不论之前的话说得多酸,此时他们都得迎上前去行礼,而且好听的马屁话也非常多,丝毫看不见之前的不满之色。
“下官等拜见明府。”县丞带头行礼道。
“诸位请起。”崔瑛先下了马车回礼,又转身邀叶知秋下车,为自己未来的下属与自己的幕僚兼朝廷的邶国公作了一个互相的介绍。
“原来是邶国公,久仰大名。”县丞与主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位小县令更加恭敬起来了。
一顿寒暄之后,眼见快到了要锁闭城门的时候,众人才走进城里,县中大户早得了消息在离县衙不远的一家正店为崔瑛设宴接风洗尘。
特别是有几户当初串通了前主薄将薄田、碎田分给流民,自己得了整田好田的人家,此时更是殷勤地过分。
“此前之事既往不咎,但往后本官治下,还需要各位乡绅多多出力啊。”崔瑛装出一副天真孩子硬装大人的样子将那几个大户糊弄过去,顺便在心底记下各人的态度。
不耐烦应酬的叶知秋早就回去休息了,崔瑛吃了几口菜安抚一下手下这些曾经被他算学技能坑得不轻的人,也就辞席了。
崔瑛原先的住处,早先雇佣的几个邻里已经将箱笼归置起来了。叶知秋虽然话不多,但指挥这些婆子汉子却绰绰有余,没处插脚的崔瑛被他哄去找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呆着,思来想去便去了临街的房子里,记得典史说过,他的小弟子张雷就是住在这里的。
“先生,您回来了!”一年多没见,张雷依然是那样的天真可爱。
“嗯,最近的学问长进很快哦,好好加油!”崔瑛鼓励了张雷几句后才问道:“以前县城外的路边不都是小孩会边读书边捡搭些垃圾的吗?如今怎么都成老人了?”
“现在六安县可能就我一个小孩了。”张雷有些兴奋地说。
“其他人呢?”
“去帮人当帐房监工去了。”
“怎么回事?”
“就是柱子哥,他把您的水泥方子改了一下,制成能铺路的水泥了,如今县内主要地方都用这东西修路,很好用。”张雷解释道:“有些慈善人家想用这种水泥为家乡铺些路,但买成品运起来实在太麻烦了,还不如自家制料,但制这料需要好几样东西兑在一起,只能用帐房才能算出来,但能算帐的帐房先生哪家都是宝贝,怎么敢让他和苦力们天天在一起做事?”
张雷得意地笑着说:“后来也不知道谁发现的,咱们六安十来岁的小孩个个都会算这个叫‘比例’的东西,便有人家雇了我们这边的孩子去帮着铺路,酬劳给得还不低,只要每天拨拨算盘珠子,看看秤砣,一天包两顿饭不说,一个月还给一贯误学钱。如今不但男孩子都出去帮忙了,便是女孩子只要能写会算的,都会被人请去帮忙算个帐什么的。大家都多挣了一大笔钱呢!”
第28章 番外
番外小草的新生活
小草是个小丫头,家在六安城外两里地,她有个精明的村长爷爷,抠门到极致的奶奶,憨厚的爹爹、能干的娘亲和一个黑壮壮的哥哥。
和村里的所有小丫头一样,自从会走她就要跟着娘亲忙里忙外,早上喂鸡,打猪草,闲下来还要学纺纱、织布。小丫一直非常乖,勤快、能干,不到八岁就能踩着凳子做饭,让她娘能在农忙时到地里去干活了。
“大令也太乱来了,”小草的爷爷蹲在门槛上与其他人抱怨道:“竟然还要安置一些流民到咱们村里,那些没根基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各家把自家婆娘小子都看好了,以后出门记得挂锁。”
“也不是没好处的,”小草他爹憨憨地笑道:“接收流民的村子不是也有赋税减免嘛,咱们少接几个人,换点赋税也是好的。”
“那还是我去接人吧,指望你,怕不招了一堆混混来。”小草的爷爷翻了个白眼,站起来对着小草道:“丫头,烧碗饭给你叔伯大爷们吃。”
“哎,爷爷。”小草放下手里的纱线,捡起斧子装做要劈柴的样子。
“别别别,蒋老爷子,这接流民的事交给您,咱们家去家去,您看着点草儿,别叫斧头劈着脚了。”另一个中年人站起来,连声告辞。
“那我就紧赶着进城,先挑先得。”
“不耽误您时间了,您多费心。”
将一波客人送走,老爷子转头冲小草儿笑道:“是个机灵丫头,多跟你娘学学纺纱织布的手艺,爷爷一定给你说个好人家。”
小草儿转头看向墙角边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勾了勾嘴角,垂下眼坐回到纺车旁边,将手中的一团乱麻慢慢纺成细细的麻线。
她其实没有什么想法,才七岁的她对嫁或者不嫁没有什么概念,反正身边的人不论嫁到哪里去都和在家一样,每天从睁眼忙到闭眼,不同的只是偷懒的时候是挨亲娘的巴掌还是婆婆的笤帚或者是丈夫的拳头而已。她只是尽量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隔壁被送到河里的婴儿,或者被卖到冯家带着一身伤逃回家,却被爹娘扭送回去,死得悄无声息的大妞。
虽然她的爷爷挺疼她的,奶奶虽然老唠叨她吃的太多,却也会在盛粥时多给她点干的,爹娘哥哥虽然话不多,但也不会对她非打即骂,但她本能的还是有些担心。
“爹,城里那个抚孤院里来个了能读会写的先生哩,好像随便给院里娃娃点东西,那小先生就愿意让娃娃认字,咱们把蛋儿送去学学?”草儿听到她爹低声与她爷爷商量的事,心里有点涩,但也没什么想头,谁家好好儿的送女孩儿去认字呢?
第二天,爷爷带着哥哥,抱了一只她养大的老母鸡去了城里,傍晚才回来,少了那只下了半年多蛋的母鸡,哥哥手里多了一块黑乎乎的木板,还有一小篓白垩石。
“帮旁并明,端透定泥……”蛋儿抱着那块黑乎乎的木板背着。
“草儿,以后你多打点猪草,你哥以后每天傍晚要去城里念书。”
草儿点点头,背起竹篓,拎着竹刀出了门,割了一小会儿草,她蹲在地上,拿竹刀小心地在一片沙地上划下八个奇怪的符号,然后轻声念道:“帮、旁、并、明;端、透、定、泥……”她一边一边地念,一次一次地划,连日暮天黑都没察觉到。
“妹儿,怎么还不回家!”眼看天快黑透了,出去打猪草的妹妹还没回来,今天正式起了学名叫蒋庆的蛋儿趁着父母没注意,赶快出来找人。
“啊?”草儿一抬头,看到的就是哥哥黑乎乎的担心的脸。她胡乱把地上的痕迹一擦,“没、没什么,就出了会儿神。”
“快走吧,不然娘担心起来肯定该拍你了,”蒋庆牵了自己的妹妹往回走,“一会儿就说和我在山上捉兔子了,你想认字,我晚上回来教你。”
“哎?哎!”小草儿看着他哥哥严肃地与她对口供的脸,抿着嘴笑了。
晚回家的兄妹俩不出意外被心急的娘拍了两巴掌,但这个约定却悄悄执行了下去。蒋庆每天念书都分外认真,回到家,两兄妹便背了篓子出去,学完了功课再带着猪草回家。小草儿很聪明,不仅很快背会了那个字母歌,加法九九表和乘法九九表也背得很熟了。
没过多久,便听说那个小先生搬到县衙边上住了,还专门开了一家私塾。
“妹儿,我今天与先生说了你的事了。”蒋庆这天一回家便拉着草儿背着父母悄声说:“我告诉先生我教你识字了。”
“先生,他没生气吧?”草儿怯怯地问。
“没,先生还许你跟我一起去念书了呢。”
那位先生的允许并没有什么用处,她娘并不愿意她与一群小子混到一处。
这一年县里有了许多新鲜的东西,家里的绿豆换了一挂玉丝,便是煮些萝卜缨子也挺好吃的,爹娘盘算开了春多种些绿豆;竹山村里好像有一种肥料,能让庄稼长得好,小草儿又多了一个拾粪的活计;纸价低了一些,哥哥有时能带回一两张先生奖的纸,白生生的,看着就喜人。
她头一回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这张纸藏进了自己柜子的最底层。
听说那个小先生进京当官去了,然后很快爷爷说女孩子十岁以下不收口赋了,十六岁以下的女孩儿不让嫁人了。
最近知道她跟她哥认字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几家人家已经请媒人上门来了。这条命令一出,媒人虽然还来,但小草儿还是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草儿啊,你明天跟你哥去学里吧,”晚上,照常喝着稀粥的小草儿听到一个让人诧异的消息,“娘知道你想认字,少了你一个口赋钱,正好拿来送你去认两天字。去了学堂手脚勤快点,眼里带点水,照顾好先生和你哥。”
草儿点点头,往嘴里多扒两口饭。
学里的生活很轻松,小张先生教的东西很简单,她也不打算像她娘暗示的一样,扒着小小张先生嫁了。
柱子哥研究出来一种新水泥的方子,学堂里的地一两天便又硬又平了,吕县令开始在各处修水泥路,不光六安,外面合肥、甚至寿州都有人要买水泥。可惜这个水泥干得太快,必须现场现配现抹,学里算盘稍微打利索点的人都被请去帮忙算配比了,学里冷清了不少。
“你也会打这个算盘?”小草儿正在学里帮小张先生批改那几个算盘打得还不行的学童的课业,一个穿了丝绸的中年妇人便笑着问道:“我家男人常年在外,我个妇道人家操持家业也有些困难,想寻个能算清帐目的来教我用用算盘。女娃娃,你会盘帐不会?”
“她自然是会的,只是还没请教府上……”
“小张先生,这是邻县酒坊的当家娘子,”跟过来的保人介绍道:“她家里当家的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家里就一个妇人家,想寻个方便的人当一阵子帐房。”
小草儿拎着他爹给她打得小木算盘和那个妇人去了另一个县,那里的生活很好,每天三顿饭都有干的,主母还给她做了绸衣和夹袄,除了拨一拨算盘,陪人说说话,她不用做任何重活。
隔个十来天,主家便用车送她回家住几天,她娘再不在她面前谈论谁家的男娃娃出息了,也极少催促她去看望小张先生了,便是在家里,她娘也很少让她做重活了,她不再是娘亲的小尾巴,而是家里收入最多的一个人。
提亲的人更多了,但却比之前要尊重的多,请来的媒人看起来更有修养了,小草儿心底已经很久没泛起那股生涩的滋味了。
听说那个私塾先生成了进士,要回到六安接吕县令的任,小草儿心底有一些轻轻地欢喜,也许,以后的生活,会更好些吧!
第29章 县中事
知道这些孩子都有去处,大点的孩子和不少大人傍晚收工后都会到这里找张雷认几个字,学着打打算盘什么的,崔瑛就放下了担忧,正好收拾院子的人来传话说是院子收拾好了,他便嘱咐了张雷几句注意眼睛、早些休息的话,就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崔瑛还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叶知秋则住在客房里,崔瑛临时雇了左右邻里的婆子帮忙做点洗漱杂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叶知秋就陪着崔瑛去县衙里办交接。
在传统社会的官场上,交接是一门大学问,弄不好会让自己赔得倾家荡产甚至栽上一头罪名。不过前任县令是崔瑛的义父,以吕蒙正的人品他不至于坑继任者,而中间这小半年时间则是由县丞主政的,县丞没有意外的话,还要在这六安呆上二三年,也不敢在此时耍什么手腕。
叶知秋对官场上的猫腻显然知之甚详,择了几个崔瑛信得过的衙役锁了银库粮仓,取了卷宗财薄,一样一样带着崔瑛核对起来。
崔瑛精于速算,一页页帐册翻过去,核对得相当清楚,帐上与仓里的实物也都对得上,崔瑛才松口签了名,办好了交接。
县丞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暗自庆幸自家因早早打听到是崔瑛接得任,把这前的亏空都描赔干净了,要不然,就这邶国公这不苟言笑的冷脸,加上笑眯眯却连一文铜板都算得清的崔瑛,自己今天非栽了不可。
普通县里需要交接三五天的工作量,崔瑛只花了半天,其中大部分时间还用在了清点库存上,干脆利落得紧。
那县丞只要想起崔瑛之前教得学生不少拨拉一会儿算盘,算起帐来比崔瑛也就慢上一点儿,便觉得以后到哪里都还是不要起小心思了,这群小鬼别的不说,给县令当个钱粮师爷是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