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瑛神色一懔,“您说这是小王神农叫人移栽的青苗?”
“是啊!”老汉得意道,“给我苗子的人还在后头那家脚店吃茶呢,都是住在崔神仙附近的人,你们不信,我带你们去问问?”
“那就劳老丈带路了。”崔瑛笑眯眯地说,转头冲王偃使了个眼色。
王偃会意地走过去,对满怀歉意的少年说道:“小朱郎,你先别急,咱们总要问清了实价才好,对吧。”他按了按少年的肩膀,“要是价真格儿的高,我替你出就是了,你到时候多给我留些控鹤军的猪肉。”
被叫作“小朱郎”的少年看起来就是比较憨厚的那种,谁说什么都信,此时听了王偃的话,也就咧了嘴笑笑:“你留个住处,俺爹要收到好的,一准送您府上去。”
转过街角没几步,果然就看见两个穿着控鹤军日常训练服的人坐在临街的脚店那里在一边吃茶一边在吹控鹤军的生活,什么日日吃肉啦,什么白云观里的焰火想请就请啦,什么家里能通上一种气,能烧饭烧菜,残渣还能喂猪啦。听得旁边一群人如痴如醉,不停地发出各种赞叹。
“老哥,你怎么又来了?我跟你说,你就是再求我没也没处省苗儿给你了,不是移秧的活计太多,小神农还不用我们呢,就这点儿子苗儿还是咱们爷们好不容易给你抠下来的。”那两个军汉见到那老人故意提高了声音吆喝道。
崔瑛还走在后面没来得及说什么,张永德就带了一队兵将那两个军汉给打翻在地,“你们两个糟心货,原来是偷了青苗来做人情,要不是小神农下地查着数儿不对,还真给你们糊弄过去了。”
“哎哟~”那两个军汉被打得满地翻滚,一直在叫唤,半晌才缓过劲来求饶道,“将军爷爷,饶了小的吧,小的们鬼迷心窍了!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怎么回事?”开封府衙的禁军也到了,一边分开人群一边问道。
“老夫张永德,捉几个家贼,不用劳烦你们了。”
“张将军!”领头的衙役一抱拳,“这是怎么了,失物找回来了吗?要不我们兄弟去找找?”
“没,正好在这儿了。”张永德指着那老汉抱着的一袋子青苗道,“正好人赃并获!”
“这……就一点儿青苗……”那老人语无伦次道。
“咱们控鹤军的青苗,那能是普通的青苗?你也不想想这点子青苗经了什么人的手!”张永德听着周围老百姓的指指点点,眼珠子一晃,做出一副气哼哼的样子说。
崔瑛就听见身后一个原本虽然骂小偷,但还挺同情他们为了一点稻秧子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帮闲在那儿和旁边的人嘀咕:“这稻种怕是崔仙师从天上带下来的吧,再经王小神农的手播种。你瞧瞧,这才几月啊,就长得这么青、这么壮啦。神仙的东西都是有数的,难怪是张将军亲自出马抓贼。”
“要我说这两人也傻,”他的同伴不怀好意地瞄了一眼那袋中的青苗道,“有这种好苗子居然不栽在自家地里,还往出卖,真是败家子,活该被打死。”
张永德倒没真打死那两人,他先交待一个中年士卒骑马快速将青苗送到王虎手上,然后大手一挥,让人将两个军汉绑了,而那个老汉则交给了刚才过来的衙中禁军。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了,张永德才看见人群后面的柴永岱、崔瑛他们,示意士卒们带人先走,他才上前去问候柴永岱。
“姑爷爷,就这一点青苗,怎么劳动您亲自出马了?”柴永岱寻了一个二楼带包间的正店坐进去,才奇怪地问张永德。
“其实吧,我也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王小神农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就一会儿功夫他嘴上泡都燎起来好几个了,我能不急嘛。”张永德也是一脸的迷糊,不过他的原则挺简单的,“我是个军汉子,也不懂庄稼地里的事儿,就知道一条,偷东西该打,小神农紧张的东西肯定特重要,一定得找回来。”
“德华,你知道吗?”柴永岱转而问崔瑛。
“如果是昨天移秧的那批青苗,我估计知道阿虎为什么急成那样子了。”崔瑛点点头,“殿下您还记得社稷坛那里一直在高银钱寻的‘天阉水稻’吧?”
“嗯,据说是皇祖母叫人寻过,不过一直没得到,然后户部农司的人也不知道这种子有什么用,早些年还有些骗人的消息,这些年连个消息也没有,渐渐也就淡了去。”
“这批青苗就是柱子哥从行商手里收到的天阉水稻,从琼州带过来的,数量很少,发出来的青苗也就两袋子,这一下少了一袋,他肯定着急上火啊!”
“天阉水稻很重要?”柴永岱急切地问,“听说皇祖母生前也是心心念念,说有了这个,天下老百姓都不用挨饿了。”
“是有这个可能,但不是一蹴而就的,”崔瑛解释了一下影响植物产量的各种因素,反面是最后怎么解释杂交水稻的概念让他踌躇了一下,毕竟“杂种”这个词在古代的语境里可不是什么好词。最后他才慢慢地解释道,“水稻本身自成阴阳,就像一个人能自己生娃儿,这娃儿自然是像亲辈的。”
崔瑛斟酌了一下,接着说道:“但天阉水稻就像一妇人,得和别人交合才能生育,这便是双修了,”他用了一个现在权贵都能理解的道家术语,“殿下知道,有些娃娃会长,有些娃娃不会长,这法子就是能稳定地挑出会长的那批。”
“双修啊,这水稻会采阳补阴?啧啧啧……”张永德先不自觉得想歪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面前都还是一群生瓜蛋子,自己容易带坏小孩子,连忙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德华,这采补……咳,这双修……嗐!这母水稻生的崽儿能长成啥样啊?老夫这一趟出来的值不值啊?”
“这一两年的看不出来,”崔瑛回忆一下他当年看过的关于杂交水稻的相关技术,“怎么也得有个一二十年吧,产量嘛,一亩地十五六石吧。”
“噗~”本来在吃茶几个人一下子全喷了。
“真的假的?”
“一开始肯定达不到,这个真是看天意的,就跟有的娃儿就不会长,尽选爹妈缺点那种,总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会长的娃儿,但这产量肯定没问题。”崔瑛严肃地点头。
“我问候他们老母,刚才还是打轻了!”张永德喊道。
“姑爷爷回去再揍他们一顿吧,然后把他们撵走。”柴永岱嘱咐道。
“将军,关键不是那两个人,”崔瑛更关心实验素材,“咱们得让军镇里的人知道王虎的实验材料不能动,你想,要是王虎正把那雄……那母水稻”崔瑛别扭地说,“母水稻调养到能下好崽儿的时候,被人一锅给煮了……”
“你放心,”张永德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往外走,“我会让那群军汉子永远记住,神农田里的东西动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听到过几次农科院的博士因为培育品种被路人摘了吃导致没法毕业的故事,总有一种哭笑不得又很气愤的感觉,所以就有了这么一段儿。
第100章 崔瑛的生意经
张永德走得气势汹汹,柴永岱他们却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难怪王虎要那么紧张这些青苗了,农人无知,险些毁了宝贝。”王偃轻轻地感叹了一句,然后振作精神道:“殿下,这汴梁城咱们还逛不逛?”
“逛,干嘛不逛!”柴永岱搓了一把脸,振作精神道。
已经在脚店茶楼消磨了半上午,一行人这回就打算安安心心地逛街了。如今到底还是一个王朝的初期,汴梁的瓦舍并没有像崔瑛后世看过的《东京梦华录》中记载的那样繁华,不过有一家子悬丝傀儡的戏还挺有意思的。
“对了,德华,”柴永岱忽然想起他们到六安那年,还听说过王虎的娘偷过崔瑛的肥料,然后崔瑛宽容了她,村里人都传他是个宽厚人,后来他考中神童试、中进士人人都说是好人有好报,“你这回不会让姑爷爷也对那两个军汉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吧,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心软。”
“怎么会?”崔瑛笑道,“当年我是什么情况?什么身份?现在我又是什么身份?”
他见柴永岱迷惑不解,又解释道:“有几层原因,最简单一层,我当时是个流民,除了义父之外,我认识的其他人都是流民,还有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的县中书吏,我真追究起来,若恶了整个村子,以后可能没有安生日子过。”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第二个原因,丢的那点东西我真大不在乎,当年在师门里古代圣贤故事看得多,总也想行教化事,遇到点事就有些拿捏起来了。”
“那还有第三个原因?”柴永岱好奇道。
“嗯,第三个原因是乡村和城市的行事准则不太一样。”崔瑛说。
“乡村和城市的行事准则?”柴永岱重复了一遍,有些疑惑。
“在村里生活的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过得好的,不是极凶悍,不怕在人舌头根底下打滚的混子,就是有德性,行事公正宽厚的。”崔瑛笑笑,“不瞒你说,我当时还是有点读书人的矜持的,也想着攒些钱来考个进士,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的。”
“你这是怕把事儿做绝了,有小人背后捅你一刀。”王偃最敏锐,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哪件事,却也听懂了崔瑛的顾忌。
“当时没想那么多,有一点子士人的清高作祟,还有些怕惹着乡里人的小心思,我那时也就十三四岁,真惹了混子,他能搅得我鸡犬不宁。”崔瑛颇为老实地说:“后来想想挺后怕的。”
“也就是在村里生活,要么就是德高望重人人敬重,要么就是能狠得没人敢惹,否则就要学会过糊涂日子?”柳方是商人家庭出身,没经历过乡中的日子,好奇地总结。
“差不多吧,乡里乡亲的,都是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下,若是太精了,大家都真客气了,这日子也过不来了。乡民百姓,不是读书人,道理懂一点可又不是太多,大多会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不太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
“那城市是什么准则呢?”柴永岱好奇道。
“城、市,城是住处,市嘛,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崔瑛点点周围的商铺,“市者,买卖之地,那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公平交易,没得人情好讲。”
“不对啊?”王偃反驳道,“我们刚才去的那家馉饳铺,可是因为我是老客而给我抹零头的。”
“这也是交易啊,一个人情换你下回再去。”崔瑛简单地解释,“或者说人熟了之后规矩就有些偏乡村的人情关系了一点。你看一个陌生人,他给不给随便抹零?”
“陌生人?”
“城里人多,居住的人除了普通居民外,大多是东奔四走的商人,这些人不稳定,可能今天暴富,转天出门就碰上路匪了,也可能他一辈子就在这里出现一次,这个时候就只能按规矩来了。”
“所以,这就是县以下朝廷的政令难以通达的原因?”柴永岱若有所思。
崔瑛摊摊手,留他们独自思考,自己盯着一出悬丝傀儡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出神。城市乡村的思考模式差异还是当年陪女友上社会学专业课时听教授谈起过的,中国的乡村社会形成其实就是在宋代,以各种各样的乡约以及宗法构建起来的乡村社会,稳定、能抵抗自然灾害却也残害了不少特立独行的人。
就像城市里的人很难理解为什么拐了十八个弯的亲戚会管自家的闲事一样,生活在汴梁这个商业气息浓厚的世界最大城市中的富贵子弟也很难理解乡村与城市不同的思维逻辑。
“不懂,也不想懂。”柳方想了一会儿,很实在地说,“这街面上好多打着控鹤军招牌的店铺啊。”
“是哦,平是没注意,是真有不少,我看看,布店绸缎庄,嗯,控鹤军作坊布,咦?价格不低啊?”王偃看了看崔瑛,“不是听说你弄了个鸡气还是什么气的烧热水的东西,让纺纱速度快很多了吗?话说,烧个热水还得在里头放只鸡?鹌鹑行不?”
“咳咳咳!”知道什么是机器的柴永岱一阵猛咳,才冲他解释了一下什么叫机器,“也不知你哪儿来的消息,连白云先生的解释都没传全乎。”
崔瑛忍了一会儿,将笑意全都压下去,才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控鹤军生产的大部分布料都供应给控鹤军、捧日军、虎捷军了,就少量流出来一点儿,价格反而高了,大量低价的东西随便出现在市场上,是会出事的。”崔瑛又要给他们科普一些基础的金融常识,虽然在这个时代,国家的统治者只要能掌控军队和土地就好了,但崔瑛还是觉得,知道一些经济常识至少会减少一些乱七八糟的变法给老百姓带来的无妄之灾。
“控鹤军除了布还供应了不少鸡鸭么?怎么还有切成段儿卖的?”柳方不太愿意听那些让人晕乎乎的经济概念,转而指了一家禽肉铺问。
“这样卖得贵啊,”崔瑛一点一点给他算如果卖整只鸡要怎么卖,卖一个鸡头,一根鸡脖子,两个鸡翅……零零总总又是多少钱,“而且喜欢吃凤爪的就买爪子回去啃,想吃鸡胸肉的就去买鸡胸肉,实在穷点的人家买点鸡杂补补,好歹能治治雀蒙眼。”
“看起来除了鸡毛都卖了,”王偃打趣道,“你也就比一毛不拔好一点儿了。”
崔瑛就差翻白眼了,“哥哥,鸡鸭虽然不会飞,但也是有羽毛的,军营里不留那东西做箭支,拿出来卖,他们脑袋有病么?”
王偃被噎得一愣,“那是不是就差那些小绒毛没用了?”
柴永岱捂嘴乐道,“才怪,我听说前阵子德华在作坊里对那些小绒毛又是煮又是晒的,好像要弄出个什么‘羽绒服’来,都快成控鹤军一景儿了。”
崔瑛撇了撇嘴,不屑于去争辩,他在前些天新皇登基的仪式上用的那套马甲护膝没几天就腐坏发臭了,自己正在想办法实现防腐和除臭两重效果呢。等他做成了,冬天出门的时候,穿一身轻薄暖和的你羽绒服,让他们这些裹棉袍的羡慕去吧。
第101章 开封府的办事效率
一圈勾栏瓦舍转完,不好意思去青楼楚馆的他们渐渐也失了趣味,街面上的东西再新鲜也不如家里的精致,那些杂耍技艺看着新奇,可比教坊司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崔瑛更不用说,经历过现代影视特效的人,要想让他对那些咿咿呀呀的乐曲,一些普通的拳脚功夫感兴趣,那也太难了些。
“要不,咱们回去?”柳方有点无趣地提议道。
“太早了吧?”柴永岱看看还高悬在天上的太阳,不甘心地说,“这才过午呢,就回去,下回可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得空出来呢。”
“要不咱们再找个茶馆听听诨话,我知道有个诨话人讲得挺好的。”王偃提议。
王偃推荐的那个诨话人在一间不大的脚店,刚到店门口,柴永岱就有些犹豫了。这家脚店位置挺偏,在门口就能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声,里面的人大多穿着短褐,张嘴剔牙的,翘着二郎腿的,甚至蹲在条凳上的,看起来有些乌烟瘴气。
“赵六子,给咱们寻个清静点的地儿,小爷我来听听诨话。”王偃熟门熟路地寻了倚在门根打盹儿的小二,招呼道。
“是王衙内来了,”小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猛得一个机灵,点头哈腰道,“您往閤子里请。”
这个小店铺里面不大,当堂有个条案,一个小女孩儿正在那里唱着小曲儿,周围则是来吃饭消磨时间的汉子,王偃引着柴永岱往正对条案的唯一一个小閤子里走去,这地方相当于一个小包间,位置比下面的座位都高一些,用条屏一遮,内外隔断,还算清静。
不一会儿,四碟四碗的小食果子就摆了上来,一行人一早上都进了两回饭馆子了,也不饿,捏了枚果子放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咂着味儿。
“各位乡邻,今儿老朽与大家伙儿说一段子诨话……”小女孩儿唱了一阵子曲儿,便用她那七破间裙兜了揽了一会儿钱钞,然后换了一个老爷子上台来。
“老话讲,这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如今是圣天子当朝,倒有个讲理儿的地方,可惜喽,不懂规矩的小老百姓照样没法儿告状,不信啊,老朽前儿就见着这么一个人……”
那个诨话艺人讲了一个倒霉的傻子农民的事儿,因着不懂规矩,缴错了税,又被收了二茬税,然后被讹了钱,却又求告无门的事儿。
“那傻子就像个蹴鞠儿一时滚到东厢里,一时滚到西厢里,哪个书吏都说:‘滚吧滚吧,你不该在我们这儿的。’那傻子就滚啊滚啊,滚得衣衫破烂,然后被门子骂道:‘哪个叫你衣衫不整的进衙门的咧,快出去,快出去。’那傻子便真出了门子,还想着‘等我一会儿换身衣裳再来滚’。”
“哈!真是个大傻子!”
“我说谁家当爹的这腿没夹紧,怎么放这么个傻子进衙门,那书吏没把他乱棍打出去,真是好性儿。”
“哈哈哈!”
“……”
外间的帮闲们都在哈哈大笑着取笑那故事里的傻子,倒是柴永岱皱起了眉头,“衙门里真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