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除了给柴宗训出了这主意的崔瑛之外,谁也没想到皇帝会这样直接将主考官给关起来。因为此时的科举的影响力远还没到明清时那样大,还只是朝廷选官制度之一,作弊的风气也没有明清时严重,但显然,柴宗训在他的渠道里听到了一些风声,某些勋贵人家打算将科举作为网罗党羽的一种途径了。
“陛下这是不信咱们这些臣子的操守了。”一个方脸的中年人气鼓鼓地出列,行了一礼,将头顶的官帽一摘,“您若信不过臣下,何不换上信得过的人来,何苦将臣等朝廷命官当作像囚犯一般看管!”
“不是信不信得过你们的问题,”柴宗训沉着脸道,“朕现在立得是规矩,本次考试除朕以外所有能接触到试卷的人一律不得与外人接触,这就是规矩,但凡泄漏考题者,杀!”
柴宗训一个“杀”字说得煞气十足,听得人背后一凉,不敢再做争辩。
柴荣、柴宗训父子包括柴永岱都明白科举取士要比通过官员恩荫举荐要好得多,他们本来就打算逐步增加科举取士的人数,将恩荫的官职调整成虚职,成为优容老臣的一个荣誉。
科举既然要重视,以前那种散漫的考法,出问题是迟早的事,如此不如早些严正了规矩,免得以后堕了名头。
崔瑛他们几个人先坐到偏殿,不一会儿便有宫使将他们换洗的衣服什么的送来,再过一会儿,已经升任太上皇的柴荣便溜达了进来。
“陛下!”众人见到太上皇都是一惊,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柴荣笑着摆摆手道,“此番科举,朕与你们一道儿,咱们这回做事要多思多想,为后人立个好规矩,让这科举啊真成为为国选贤的利器!”
“臣等必尽心竭力,以报陛下!”柴荣说起话来可比柴宗训艺术得多了,刚才在柴宗训面前气鼓鼓的中年考官这时候已经激动得面色通红,豪情满怀了。
柴荣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又说出了几个在考试中容易出现舞弊现象的环节,然后一名穿着控鹤军服饰但崔瑛从没见过的士卒站在门外,大声道:“请考官登车!”
都是初次当考官的人往外一看,在这端拱殿前,这个他们只能步行的地方,两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御道两侧。
“诸位为国选材,劳苦功高,请登车!”柴荣笑眯眯地一引手,让本就激动的几位考官更加激动几分。
崔瑛坐的是后一辆,一上车,崔瑛就能明显感觉到,这辆车该是个手艺人照着他那辆车做了改进,减震的工艺做得极好。
马车动起来声音很小,外面看起来极普通的青布车厢,里面却还蒙了一层深蓝色的厚布,完全看不到里面,没有车窗,汴梁的官道早被修得平平坦坦,坐在车里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拉到了哪里。
等他们从车里出来时,才发觉已经是日暮时分,他们身处一个小院,院墙很高,周围也看不到什么山或者高大的树,反正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崔瑛除外,这个院子原先是用来关那些刺头士卒的禁闭室,还是他提议修建的。
在他们议论时聪明地保持了沉默,他觉得如果让这群读书人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估计柴荣再能忽悠他们也得爆。
“来来来,开会开会。”柴荣笑着将人招呼到一间屋里,水泥与竹筋堆起来的房间没有什么支柱,屋中间摆了一张大方桌,柴荣坐了上首,崔瑛自觉坐到下首,其他人也按年齿落了座。
“之前说了,咱们是要立规矩的,那就先说说现在的规矩,”柴荣笑道,“从现在开始到成绩张贴出来之前,你们都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一言一纸都不许出院子。你们是主考,卷子成形、阅卷标准、选人张榜都由你们决定,每组有人数不等的翰林学士和国子监生来辅助你们。”
柴荣将规矩说完,又交待了必须成卷的时间以及各科需要注意的事情,在享受了众人对他策无遗算地恭维后,才特别意味深长地看了崔瑛一眼,对其他人说道:“这套法子还是德华提出来的,你们若有什么想法大可与他切磋一番。”
崔瑛冷不丁地迎上众人那“你经历过什么”的同情眼神,简直起了一身白毛汗,却实在无法解释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崔瑛硬着头皮先担起了出卷人组长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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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不足题,谁比较擅长?”
“在下。”
“上中下三种难度的题每种出两道。方田谁比较精通?”
“老郭,他是积年的老手了,清帐时他速度最快,做得还公道。”旁边一同僚推荐道,“他家乡邻都最喜欢找他给断公道了。”
“勾股术呢?”
……
崔瑛将《九章算术》里的相关题型全部分给了那些学士,然后让他们将同一题型的题分出三个难度,每个难度出两题。
“等他们把题目出完之后,我就从他们的题目里随机抽取难度相当的题目,组成卷子。”崔瑛打发了属下各自去出题后解释道。
“这样的话,连事先漏题的可能性也被堵掉了。”他们中有人若有所思地说。
“你把他们都打发去出卷子了,你自己做什么?”柴荣好奇道。
“臣受陛下之命为进士科的举子们出实务题。”崔瑛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第104章 科举改革
张雷将那些常规的卷子拢在一处,先翻开这个一看就是自家先生手笔的厚厚的一摞试卷,只见卷头填写考生籍贯之类信息之后稍左的位置,写了一列小字道:“附加题,不作排名之用。”
张雷的心放了下来,将这卷子先叠好收拢,专心去答前面他非常熟悉的题目,墨义非常熟悉,这次的卷子印得清楚,只是每道墨义必须答在规定的一张纸上,多余的空不能答下一题,这让张雷和很多考生觉得有点不习惯。
答策、论的纸也是普通的乌丝栏印纸。然后是诗赋,这次的答题纸头上多了几个小方格,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张雷只按卷子上的提示将那里空下,继续在后面答题。
这次进士科诗赋只需选答其一,策论的题量也有所减少,张雷将所有答案誊抄清楚之后,还有一夜一天考试才结束。这时他才拿出那份被他叠起收好的试卷,就着落日的余晖仔细看这份字被印得格外小的试卷——这种字他在六安县学的印刷间里见过,在先生的书房里也见过,非常有亲切感。
他翻了翻这字小且密的试卷,见到最后一页纸上的字,手一抖,差点将这试卷丢到砚台里了。
什么叫“虽不影响排名,但关乎黜陟”啊,这比排名严重多了好吗?
张雷心里暗想,先生果然还是原来的那个先生,虽然温柔宽厚但只要一出练习,心就黑得看不到光,简直坑不死人不罢手。
这个其实真是张雷冤枉了崔瑛,秉承着光明正大的做事准则,和试题务必要说清楚的出题规矩,崔瑛是想将附加题的存在极其意义用大字印在试卷袋上的。
可惜,这件事被柴荣阻止了,用柴荣的话说就是有没有能力是一回事,科举这么重要的场合,试卷都不仔细看完,要么是心大的不合适为官,要么就是懒的不能当官,这种举子,黜落了也就黜落了。
张雷发现这了行字后,原本放松的心态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勉强吃一了点士卒送来的蒸饼夹肉,饮了两口热茶,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连忙点起一根蜡烛,就着那光仔细地阅读问题。
第一题在格子正中写着“帐薄”两个字,下面崔瑛用简直的语言和明白的图表告诉考生正常情况下应当如何记帐,以及帐本应当是什么样的,哪些情况下可能会出现假帐。然后下面四页纸分别问了四个问题:
第一问先写了半页纸的收入和支出,让考生在另半页纸的帐目格上格式正确地记下上面的帐目;第二问的题目是一张正常帐目,要求是计算县里赋税的盈亏额度。第三问则是一张看似正常的帐目,让找出哪三处做了假帐。第四问,还是一张帐目,上面全是看似正常的柴米油盐果蔬肉食的价格,问在正常年份,哪些东西的价格不正常。
张雷看完题,松了一大口气,这些题都很容易,别说他已经帮先生管了好几年的私塾,就是没有这些经验,看了前面的相关信息,他也能答出个七七八八来,尤其是最后一题,张雷看得好悬没乐出来,一个鸡子一贯钱,这得多大的傻瓜才看不出来啊?!
这一道大题答完,夜色已深,蜡烛就还剩一根,张雷觉得蜡烛还是留着应急为好,这会儿还是保证自己的休息更重要。
转天天刚蒙蒙亮,不知道要被先生怎么坑的张雷早早就醒了,完全没有睡意的他打开试卷,看到最后一道题,也就是印了“虽不影响排名,但关乎黜陟”的那张纸,上面印了密密麻麻《显德刑统》和一些已经修订完成的《大周律》,题目则是几个案例,让写判词。
张雷写得是一气呵成,每个案例都有相应的律条可查,他写起判词来是文采飞扬,顺利得很。
所有试卷完成,仔细检查一下没有避讳错误、各种格式上的问题,张雷按试卷袋上的要求,将试卷按顺序整理一下,答题纸和试卷纸分开装入,封了口,交给他面前的监考士卒,带着一身酸臭味儿到龙门面前等着出门。
“今年官家也不知怎么选得主考官,竟然耗费颇多,给每人一套单独试题,还弄什么附加题,他都巴巴写着不会影响到排名,傻瓜才会花时间去写呢,有那功夫,我仔细雕琢一下诗赋不好么?”一个看起来就是世家子弟的人站在龙门前大放厥词道。
其余几个人愣了一下,再相互看了看,到底没多说什么。
张雷他们等着出考场,他们的试卷却已经被一个个训练有素的控鹤军士卒整理好,装进一个匣子后由专人看管,只等考试一结束,便可以将这些答案押送到那个院子里,由主考官们组织阅卷。
崔瑛和他的一众同僚,在考生考试的几天里,日子过得格外清闲,闲着没事,甚至连柴荣都被他们拉下水来,打牌斗嘴。
但当试卷送到,他们的生活便又紧张起来了。
先是黜落附加题一个字都不写的人,不多,七八份而已;然后便是糊名、弥封、编号。
“你俩改勾股术题,方田题老许老周来,盈不足的题目……”崔瑛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分解方案布置下去,让两个人交互改卷,以防出错。
等崔瑛花了一天时间,带着明算科的各位把成绩都算出来时,进士科那边连一半都还遥遥无期。
这个时候,崔瑛就不能再插手了,毕竟自己的学生还在进士科的考场,嫌还是要避的,只能指点他们更合理地划分题量。
考场外,终于从人们欲言又止的神色里猜出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蠢事,目瞪口呆地听说起今年不影响排名,只影响黜陟的附加题,半晌,突然恨恨道:“果然还是看我不顺眼吧,这是崔德华肯定是故意的!”
第105章 会试结果
那位看似世家子弟的青年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在诸位举子宴饮的场合。和现代高中生高考结束后会一起出去吃喝玩乐一样,刚刚考完会试的举子也会在一起吃吃著名的汴梁菜,饮上一杯葡萄美酒,说说几位主考官的喜好,八卦一番这次考试的奇葩试题。
他这话一出,全场静了片刻,所有人都用一种非常非常一言难尽的眼光看他。
“他谁啊?”一袭锦衣的王偃停下正要饮酒的动作,疑惑地看向邀请他来的友人,“德华为什么要难为他?”
“不知道啊?”他的友人也疑惑道,“他就是一外地来的举子,还是年后来的,有什么值得江宁侯难为的?”
王偃是前宰相的孙子,父叔也都在朝任官,他自己本身又是太子柴永岱的侍读,只要不出大错,未来给自己挣个爵位一点也不奇怪,在京里待了略久些的读书人都知道他。
本来就安静的场合,因为王偃地一番话变得更安静了。
“王!偃!你不要欺人太甚了!”那青年的脸胀成了了紫红色,“我是楚霄!神童试时和你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好几个月,你翻脸不认人的本事真高!”
“哦?”王偃装作仔细思考的样子,停了一下,然后一脸无辜地说,“你就是那个撒谎支使你哥找江宁侯麻烦的坑货啊。”他捏着高脚杯轻轻嗅了一下葡萄酒的香气,眼角一挑,“怎么?你哥被你坑得连会试都没考就羞愧还乡,你倒是脸皮挺厚,还上京来应举了?不是在家待不下去了吧?”
“你!”楚霄脸色红得快要滴血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堂哥还算仁义,只私底下去他家闹了一回,他爹好好赔了一通不是又添了一顷上好的水田才安抚了大伯的怒火,他在家里待不住,才匆匆走了知府的关系来京应举。
“看来被我说中了,”王偃与崔瑛关系好,当初也被楚霄的流言恶心地够戗,此时语带嘲讽道,“就我这样的纨绔子弟都不记得你是哪位了,江宁侯又要管着六安百姓,又要格物穷理,还要教化控鹤军,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东西,还值得为你费那功夫?你那张脸值印卷子的纸么?”
“话又说回来了,”王偃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记得你出身商贾,只会摆算筹,对经义一窍不通的吧?听你堂哥的语气,你好像也没进学?你确定没有那个附加题你就能中?是你家乡无人让你产生了错觉吗?进士是那么容易中的?”
“就算容易中也不是他中吧,”王偃的友人接腔道,“纯粹因为不写而被黜落的有几个人?据我所知连一掌之数都没有,非蠢即懒,还有脸报怨?”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不信这天下没个说理的地方了!”楚霄拂袖而去,而其他人则继续言笑晏晏,好像席间从来没有楚霄这个人一样。
外面的举子可以聚会斗嘴,小院中的考官们则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明算科最快,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改出了试卷,排出了名次,连榜都填好了。明法、明经科在崔瑛的流水作业法的改进下也快得很,不过两天就完成了批改、复核、排名、填榜的工作。
三礼三史科略慢些,不过考生人数也不多,几位老翰林饮茶聊天慢慢批,也就三天不到的时间就全部完成。
最慢的就是进士科,题量大,难度也大,柴荣有意设下的坑也没坑到几个人,以后这一招又用不了,让他意难平了许久。
“明经科的先生帮忙改墨义,那个标准都一样,明算科的开始计分,再来两个人先帮忙把诗赋里出韵的都挑出来,直接看策论,言之无物的黜落了帐,别浪费时间。”柴荣在这小院子里呆得有些烦闷了,大手一挥,所有人齐上阵帮着进士科改试卷。
“这份卷子定是六安的。”明算科的一个翰林拎起一份试卷笑道。
“这是怎么说得?”崔瑛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在试卷上留了记号。
“如今天下间也只有六安的读书人论起葡萄美酒来是论瓮的。”
“可不是,”旁边一人接腔道,“这好好的美酒被这一‘瓮’字弄得粗鄙不堪,当以盏论才是。”
“我倒觉得‘盏’字太俗,高脚杯细长匀婷,当以‘婷’论。”
“不妥,‘婷’字太艳,杯如花形,倒不如‘朵’字为妙。”
……
崔瑛无奈地与柴荣对视一眼,这就是进士科考试试卷改得慢的原因了,这些学问精深的先生们总是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争执起来,手里的事儿也就停下了,要不等他们争出个高低来,要不就只能强行打断了。
“好了,如果你们进士科的成绩三天内能弄出来的话,朕作主,让德华给你们一人送一份葡萄酒就是了,随你们是一盏还是一婷或是一朵都成。”柴荣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如此就谢陛下恩典,谢江宁侯慷慨了,”李景阳随意地将笔搁到笔架上,呵呵一笑拱手道,“不过送来的美酒当以‘瓮’论最佳。”
“或者以‘桶’论?”另一人手下不停,嘴中还满含期待地接话道。
“我的以‘缸’论即可,我不嫌粗鄙。”另一人语气平淡地接口道。
“呵呵。”崔瑛无言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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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可以核分了吧?”为了得到葡萄美酒,进士科的考官们加班加点,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将所有试卷都批改完毕了。
“差不多了,单项分都已经核完了,就差将几个部分的分加在一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