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挪动的途中,阮闲努力抬起头,目光粗略地扫向目的地——几块坠落的混凝土板撑起了一个半人高的入口,看起来很是稳定。除非有只会跳踢踏舞的大象突然从天而降,它的结构足以再撑过另一次小型爆炸。
只要不深入,仅仅是在洞口处躲藏一会儿,不会有太大问题。
地面深处传来细小的崩裂声,不是什么正常情况。但考虑到自己的体重、动作幅度和崩裂声的大小,它应该也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许久没有运动过的身体沉重异常,肌肉像是被塞了火炭,汗水很快渗了出来。变得敏感过头的触觉帮了倒忙,全身上下摩擦的痛感让阮闲眼冒金星。
在轮椅上待了太久,他早已忘记如何操纵自己的腿,只有手臂勉强能使出几分力道,这让他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正在接近的东西显然快得多。
嘶哑难听的嗥叫在不远处炸响,还在喘粗气的阮闲当机立断,彻底屏住呼吸,止住动作——用于避难的洞口离他少说还有二十多米,时间绝对来不及。考虑到身体情况,他只能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后祈祷不远处的东西没有靠温差定位的能力。
从未见过的怪物正在百余米外游荡,它的样貌接近于一只拖动畸形腹部的巨大蚁后。然而一米多高的半透明腹部前,嵌着的却不是无害的“蚂蚁”,而是拥有寄居蟹脚似的黑色步足、看不清嘴巴在哪里的异形。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它在坑洞另一侧慢吞吞地寻觅尸块。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非常规律,从纠结成团的步足中不停传出。它慢悠悠地吃着,像是对在不远处装死的阮闲毫无兴趣。
阮闲乖乖地趴在原地,身下碎瓷砖的边缘划痛了胸口,可他抖都不敢抖一下。
心脏在肋骨下疯狂跳动,汗水顺着皮肤不住下滑。恐惧像条带有倒刺的舌头,顺着他的脊椎向下舔去,留下一串不祥的刺痛。先不说还不能正常活动的身体,自己身边连根可以用做武器的树枝都没有。
如今他只能希望不远处那位怪物大爷早点吃饱喝足,撑得不屑于给自己来道人肉加餐。
只可惜世事向来不尽如人意。怪物大爷吧唧吧唧啃完身边的尸块,在原地转了几圈。正当阮闲打算偷偷换口气的时候,它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翘起臃肿的腹部,古怪的步足缩起,直接向这边跳跃而来。
那速度实在太快,阮闲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正面,满脑子只来得及闪过“完蛋了”三个大字。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降临得迟了些。
沉闷的崩塌声响起,阮闲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坠落,便仰面砸到了地上。
又一波剧痛袭来,如同脑子里挨了一榔头,或者神经被直接泡进硫酸——一小截钢筋刺穿了他的腹侧,血正不断从伤口向外涌。阮闲终于没能憋住,低低地呻吟了几声。
……往好的方面看,至少状况不会变得更糟了。他龇牙咧嘴地想道。
第2章 十二年
阳光从被怪物压塌的新洞口倾泻而下,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除了触觉和听觉,自己的视力同样被强化了不少。借助这一点光线,阮闲差不多能看清这个地下空间的全貌。
人类尸骨混杂着烧焦的金属零件,横七竖八地散在地上。腐烂的布片与机械残肢黏在一起,堆积成堆,被尘土盖住大半。锈迹斑斑的金属杆上缠满电线,歪歪斜斜地插在废物堆里。
如同坟场破败的墓碑。
除开大量无法判断用途的金属残骸,不少怪模怪样的机械躺在不远处。它们挤在人类或机械的尸骸间,布满灰尘和锈痕,微微变形,造型接近于枪支。
阮闲下意识绷紧身体,这个动作顿时使得插入侧腹的钢筋存在感强了数倍。他胡乱喘着气,痛得抽搐不止、冷汗涔涔。
不幸中的万幸,怪物摔落在地后滚远了点,正在几十米外疯狂挣扎。柔软的腹部显然起到了保护作用,它看起来没有受伤,只是拼命挥舞步足,晕头晕脑地试图翻过身。
机不可失。
阮闲生涩地指挥肢体、撑起上身,小心地从那根要命的钢筋上移开。感知增强后,这过程一点都不让人愉快,仿佛伤口里的不是钢筋,而是把带刺的锯子。好在那根钢筋的长度不到二十公分,几十秒后,他终于摆脱了它。
汗水将头发打得透湿,发尾贴在后颈和脸颊上,阮闲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腹部的疼痛被古怪的麻痒代替,活像有几窝看不见的蚂蚁在伤口附近狂欢。
怪物还在原地挣动。
舒了口气,阮闲顺势倚上最近的石板,低下头试图查看伤口情况——伤口位置很偏,重要内脏应该不至于受伤,但失血可能会是个问题。
然而他的腹部除了鲜红的血迹,什么都没有。
艰难地挪动胳膊,阮闲难以置信地抹了把冰冷滑腻的血迹。然后眼看它在掌心变淡、消失,活物似的钻回皮肤。
让人难以忍受的麻痒渐渐消散。无论是光裸的腰腹,还是方才沾血的掌心,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可身边那根钢筋上毫无疑问带着血迹,也有不少鲜血滴落在地面,将碎石染成暗红。
阮闲皱起眉头,这诡异的现象差点让他一瞬间忘记现况。
不过他的对手及时提醒了他——
像是被血腥味鼓励,几十米外的怪物终于将自己翻了过来,朝他不满地尖叫。这回阮闲不敢抱任何侥幸心理,他做了个深呼吸,抿紧嘴唇。
就算这噩梦似的状况难以解释,自己还没法站立,甚至连件遮羞的衣服都没有……
现在放弃还是太早。
阮闲下意识抓紧手边一块六边形金属片,它锐利的边角几乎立刻刺痛了他,一点点血顺着伤口渗了出来。没管手心的伤,他将它捏在左手,权当刀子。然后用力挪动身体,右手去够不远处碎石中的枪状物体。
嗤嗤拉拉的电流声爬进他的耳朵。
细微的杂音过后,冰冷的女声在右耳附近响起:“初步确认,目标机体处于激活状态。未检测到通信结构,序列号缺失,注册信息缺失,开放最低权限,提供10%基本防御。”
沾血的六边形金属上闪过细密的蓝色纹路,兀自伸出几条金属细脚。
它挣开阮闲本来就使不上多少力气的左手,快速爬到心脏的位置,随即毫不留情地将金属细足刺进皮肤,紧紧扒住。
阮闲闷哼一声。
下个瞬间,黑色布料从金属边缘液体般漫出。它们很快将他的上身包裹,然后是双腿、双足。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效果看起来有点普通——他身上只是多了件贴身的无袖上衣,以及方便行动的宽松裤子。包裹双脚的东西甚至称不上鞋,顶多算双薄袜。
怪物可不管自己的加餐是不是多了层包装。它裂开藏在步足中的嘴,粘稠的涎水从牙齿外翻的口器中不住滴落。
情况紧急,阮闲不打算把任何精力用在感叹和惊奇上。
不管这身奇怪的衣服到底什么来头,它至少帮他解决了当前最重要的问题。结实轻便的布料将敏感的皮肤与外界隔开,身体瞬间轻松不少。手臂使力,他将那枪状机械顺利抓到手中。
看来自己的运气还没用光。
注意力异常集中,思维前所未有的明澈。手中机械没有故弄玄虚的设计,阮闲止住呼吸,观察而得的无数细节与推断在脑内交缠。作为一位顶尖研究者,他几乎是瞬间搞清楚了这东西的用法。
保持倚靠混凝土板的姿势,阮闲直接将枪口对准怪物。
“来,赌一把。”他咧咧嘴,露出苏醒后第一个笑容。
光线微弱,怪物舞动步足、不断移动,阮闲却从未看得如此清楚过。黑色步足上的硬刺十分扎眼,步足缝隙中,螃蟹似的长眼悄悄伸出,他甚至能看清眼球连接处的肉褶。更别提那向四方裂开、颜色黑红的咀嚼式口器。
攻击眼睛是好主意,只是还未恢复的手臂不争气,无法做到太过精细的动作。阮闲犹豫片刻,决定选择更加稳妥的选项。
他干脆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不大,后坐力也勉强可以承受。子弹和他记忆中的差距很是明显——阮闲击中了一条步足粗大的关节缝隙,可留下的不是血洞,而是明火爆炸。
那条腿直接被炸断,脓黄色的黏液喷了满地。
正如计算的那样,怪物沉重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歪倒在地。比起原本预测的简单干扰,手中武器的威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不过它的续航能力似乎和威力成反比。
或许是内部生了锈,或许本身带有残损。一击过后,细细的青烟从武器缝隙中漫出,几串火花在枪身四周蹦跳,金属融化的滋滋声钻进他的耳朵。
看刚才的破坏威力,再来一枪的风险太高。如果这东西炸了膛,那乐子可就大了。
被击断步足的怪物发了狂,尚完整的足尖狠狠楔进废墟,嘶吼着朝阮闲冲来。阮闲握紧手中报废的武器,找了个合适的坡度,向相对平坦的地方滚去。
怪物一边追赶,一边伸开长长的脚,疯狂地向他戳刺。最接近的一次,锋利的足尖几乎要蹭着他的头皮劈下。
眼前的一切在飞速旋转,阮闲努力在不断翻转的视野寻找突破口。
自己马上就要滚离这个斜坡,虽然对双臂的掌控越来越熟练,他还是没法做到立刻站起来。活动不易、体力有限,他没有资本和这东西周旋太久。到时要是无法借力逃脱,只能爬动的自己没有半点胜算。
扫了眼不远处的几个金属罐似的装置,阮闲很快有了主意。
滚到废墟边缘后,他撑起身体,眼角余光瞥着怪物的动作,自发向嵌有一排金属罐的墙面爬去。怪物紧随其后,拖着断脚继续疯狂攻击。
就是现在。
阮闲背靠上金属罐的瞬间,怪物锋利的脚挥击而下,刚好卡在两个金属罐的缝隙中。他趁机爬离怪物身下,用力掷出手中报废的武器——
废枪砸上金属罐,改变轨道,蹭过不远处另一把枪的枪把。后者顺着混凝土板滑下,刚好在阮闲可触及的范围内停下。
抓紧枪把,阮闲仰起上半身,快速环视四周,连腐朽的天花板也没有放过。
他身边并非没有其他武器,只是看起来都损坏的厉害,只能用于备用。随便挑了把留在左手,阮闲右手扣紧那把滑到自己身边的枪。
“……还是固定靶好打。”
这次的枪威力小些,但足够用了。
四声枪响,飞溅的黏液中,阮闲顺利地崩掉了怪物的两只眼睛。最后两枪却没有击打上怪物的身体——阮闲抬起枪口,朝头顶的黑暗射去。
枪声后紧接的是断裂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拉扯声响,几大块钢板从天花板砸下,正中怪物柔软的腹部。这回的冲击力可不是厚厚的软皮能够抵挡的。怪物畸形的腹部被砸了个稀烂,内部液体从钢板边缘缓缓流淌出来。
它激烈地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阮闲躺回地面,狠狠喘了几分钟的气,直到心脏不再跳得像要把肋骨击碎。
现在是时候搞清现况了。
休息了十来分钟,他冲黑暗的天花板做了个鬼脸,双臂支起上半身,然后仔细查看起左手手腕——就在他的手腕内侧,三颗小痣安静地躺着,几道细细的疤痕横在附近。
虽说皮肤状态天差地别,这的确是他的身体。痣也就算了,如果这是某种再造躯体,没人会费心复原伤疤这种东西。
阮闲打量了会儿自己的手腕,接着挽起宽松的裤腿,查看自己的双腿。
这双腿同样让他感到陌生。
没有遍布皮肤的丘疹和色素沉着,没有折磨他的关节剧痛,也没有因为衰弱而凸出的静脉血管。他的双腿看起来十分健康,长而直,肌肉匀称得恰到好处。
就算撇开疾病的影响,在轮椅上坐了十来年的人也不该有这样状态良好的双腿。
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可阮闲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就没有切身体会过“健康”这个词的含义。
面前的一切太过荒唐,如果不是确定这身体属于自己,阮闲简直要开始怀疑这是不是隔壁项目组搞出的体验项目。通常来说,这种时候他本应该回到家中,给自己来杯热羊奶,然后在光屏前做今天的总结,就像往常一样。
……今天的总结。
阮闲放下裤脚,皱起眉,太阳穴一阵刺痛。
除了怪物那边还偶尔发出点细小的崩塌声,整个地下空间安静得很。太阳即将下山,这里变得越来越暗。阮闲揉揉太阳穴,开始从脑海深处挖掘记忆片段。
休息室干枯的花、低着头的陌生助理、争吵、装了消音器的枪口,以及仿佛重物迎面砸上的冲击感。记忆的碎片在他的脑海里轮番浮动,搅得他有点反胃。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失去意识前,自己的确被子弹击中了头颅。
那个人枪法很好,他的颅骨也没有植入金属板,不可能从那种程度的枪击中存活下来。就算有亿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真的走了狗屎运,对方也绝对会好好处理尸体,确保他死得透透的。
说到处理尸体……
自己不可能无故出现在外面。坠落之前,他曾扫到一个与周遭其他事物格格不入的破旧金属容器——他认得那东西。它本应待在自己的实验室,老老实实当纳米机器人的容器。
或许它可以给他提供一点线索。
可惜记忆就此变得模糊,太阳穴痛得要命,阮闲一阵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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