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剑本人就站在不远处。看起来年轻了至少十岁。他脸上没有那么多皱纹,下巴光滑干净,年龄绝对不到四十岁。黎涵站在他身边,看上去和收容所里的样貌倒是差别不大。
精神和现实终究有差距,强健的体魄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进入精神世界后,人类的脑会自动把外貌年龄认知调整到“意志最为强大”的时期,好对意识产生正面刺激。
看来洛剑的意志力巅峰在三十多岁。让人有点意外的是,黎涵眼下正处于她人生中的意志巅峰时期。
两个人手腕上有一圈红到刺眼的文字在飘动,那八成是用于区分记忆中的人物和外来者的标记。它们简单地标注出他们的身份。
【10号床,洛剑】
【176号床,黎涵】
在他打量另外两个人的时候,那两个人也在观察阮闲,表情有点古怪。
阮闲皱起眉。按理来说大脑为了自保,除去少数能对精神产生正面刺激的特征,通常不会把疾病或伤害相关的负面因素带进来。眼下他正站在雪地上,外貌应该也和“阮教授”区别很大才对。
他迅速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手,随后瞬间懂了两个人表情古怪的缘由。
那双手很小,是属于孩童的手。左腕少见的带有伤疤——一道道新鲜的刀口横在他的左腕,划得不算太深,可也称得上鲜血淋漓。那些血液仿佛某种文身,它们只在他的左腕和左手流动,没有一滴滴上白到刺眼的雪地。
伴随着那圈不断转动的【231号床,阮立杰()】,效果有点骇人。
“……阮立杰?”年轻版的洛剑声音里还带着怀疑,他正穿着一身相对轻便的保暖套装,鼻尖冻得通红。
“是我。”阮闲开口回应,连声音都和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根据伤疤推断,自己的年纪应该在十二岁左右。
黎涵先一步有了动作。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来,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卷绷带,示意阮闲将手伸出来。
“不用管他,虽然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小涵,他不是真的孩子。”洛剑一步都没动。“那些伤不过是他记忆里的‘特性’,也不会把他怎么样,顶多有点疼。”
没有被那副孩童的模样误导,他警惕地瞧着阮闲。
“可是……”黎涵僵硬地拿着绷带,犹豫地停下动作。
“既然他下意识把它们带了进来,它们应该对他有点正面作用,包起来反倒不好。”洛剑吐出一口白气,“走,我们进城。阮立杰,如果你觉得冷,想象一下自己最常穿的冬装。”
个头变矮,步子变小,阮闲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两人后面,走得极为艰难。好在这到底不是真实的世界,这不是一个孩童的体力可以应付的环境,可除了走得麻烦点,阮闲没有感觉到疲劳。
洛剑没做说明,阮闲也没开口问任何问题。压抑的天地之间只剩下横冲直撞的雪片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三人沉默地向那座死气沉沉的钢铁城市走去。
路上不时有冻僵的尸体横着,大多被雪掩埋,只露出一点点在外面。黎涵紧跟着洛剑,目不斜视,而阮闲放慢步子,尽可能用目光从那些尸体上刮出些线索。
“别看了。”似乎是嫌阮闲走得太慢,洛剑终于开了口。
“要是你真的有末日相关的记忆,理应听说过这里——这里是1024培养皿,天灾的城市。”
夜色的另一端。
洛非到碰头地点时,余乐还在严肃认真地研读唐亦步的作品,一副想要把它背诵下来的架势。见原本的两人组变成了三人组,洛非明显警惕了不少。
“哦,那个也是我的仿生人,别在意。”余乐将不大的册子往兜里一揣,语调无比自然。
“你买得起两个?”
“攒钱呗,要不还能怎样。我这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这不连遥控人形装置也没买。”余乐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声音。“毕竟真要结婚,主脑会配法定伴侣记忆人嘛。我这种喜欢左拥右抱的,还是这样打打擦边球就好。”
唐亦步和季小满出色的外貌显然打消了洛非一部分怀疑。洛非思索片刻,还是在余乐对面坐了下来。“你说你想要更刺激点的记忆鸡尾酒,余先生,接下来可是要收费——”
“先不说这个。”余乐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点锋利的气质却隐隐漫了出来。“我是来谈生意的,一时半会估计喝不上酒,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洛非看了眼坐在余乐左右的两个“仿生人”,表情里多了点不情愿。
“小满,你留在这里看着桌子,我们很快就回来。”读出了对方的顾忌,余乐随口对季小满加了句。“你的仿生人在外面等你吧?我也带个保镖跟着我,还有问题吗,洛先生?”
唐亦步露出适时的标准微笑。
洛非上下打量了余乐一番,还是没有挪动。“余先生,您别吊我胃口了,先透露点儿消息吧。你要谈什么生意?我怕我做不了主。”
余乐将唐亦步的大作从口袋里又掏出来,翻到描写最为血腥香艳的那两页,在洛非面前晃了晃。
“谈这个。”
“……”洛非一时间像是忘了怎么说话,脸有点发红。“快收起来!”
“怎么样,这生意你们做不做?”
“……走吧,余先生,我们外面谈。”
第125章 狼袭
洛剑记忆里的一切格外真实, 和资料里记录的常见情况完全不同。
按照阮闲所看到的理论, 毫无凭据的幻想、被注入或者移植的记忆或多或少都会有问题。联合治疗理应证明洛剑脑袋里的末日是漏洞百出的臆想,或者是由人工合成的粗糙景象——捏造的东西和真实记忆在细节质量上往往想去甚远。
精神医生将人送进精神世界, 可以让病人们亲眼见证那些糟糕的漏洞, 借此戳破幻想的肥皂泡。他和洛剑拥有同一个“幻想”, 看对黎涵的安排,“末日幻想”的受害者不止他们两个, 这种联合治疗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进行。
然而眼下自己面对的明显不是那样的世界, 别说这场景看起来无比真实, 它连本应有的正常记忆模糊都没有, 和现实世界相差无几。
阮闲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前行,厚厚的积雪几乎要没过他的膝盖。少年的身体麻烦得很,他很快落到了队伍的最后。
洛剑头也不回地前进,黎涵偶尔还会担心地回头看两眼。约莫是顾虑这个壳子里成年人的灵魂, 她终究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援助举动。
铅灰色的天空越发阴暗, 本来还能看出点白意的雪地渐渐被夜色涂成灰蓝。偶尔能从积雪下看到一点冻僵尸体的轮廓或者石头的黑色截面, 灌木的枯枝挂着一层厚霜, 唯一的生机来自探出雪层的枯草茬。
尽管用想象力给自己套上了保暖衣物,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刀刮一般疼痛。黎涵和洛剑的身影渐渐模糊,只有手腕上的病人标记还亮着, 在昏暗的空气里透出让人不怎么舒服的红光。
风中混进了隐隐约约的狼嚎, 阮闲憋住一口气, 向前又走了几步,勉强追上走在洛剑身后的黎涵。
黎涵哈了口白气, 目光从阮闲沾满鲜血的手腕移到那张属于少年的脸孔,犹豫片刻,态度还是软化了些。
“进城就没事了。”她拂去衣袖上的积雪,睫毛挂了细细的冰碴。“最多再走上半小时,别担心。”
阮闲顺从地唔了一声,端详了会儿黎涵的脸。这个普通的女孩在这里露出了一点奇特的气质,她没有变得锋利或者精干,只是如同从鸟笼里蹦出的鸟,再次能够顺畅地呼吸。
半个小时。
联合治疗有种奇特的特质,它的实现原理包含部分清醒梦的相关理论。正如人们的梦境,精神世界内对于时间流动的感知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通常来说会慢上很多。
记忆雪原中的半小时在外界不过是眨眼一瞬。就算这场治疗只耗费两个小时,如果宫思忆愿意,他们三个可能在这个冰冷的精神世界中停留两天到两个月,全看联合治疗的外部调频。
这也是外界唯一能干涉的东西了,阮闲冲没有手套的手哈了口气。
洛剑的记忆明摆着恶劣无比,这里受到的伤害又会影响身体。只要时间够久,就算是朋友也会产生矛盾,更别说性格不对付的陌生人。幸运的是,宫思忆没有比调整时间流逝更大的权限。自己只要拖晚和洛剑发生冲突的时间点,就能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和洛剑相处。
这可是宫思忆亲手送上的机会。
毕竟就洛剑目前的表现看来,对方还没有向自己动手的意思。
“进城后呢,我们要做什么?”眼看面前城市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阮闲特地把声音绷紧了些。“抱歉,我有点紧张。这和我看到的宣传不太一样……”
“进城,吃饭,睡觉。”洛剑冷淡地答道,“就当换个环境度假。”
“我们不是来找破绽的吗?在这里也要吃饭?”
“只要你潜意识清楚自己还在喘气,该吃就得吃,该睡就得睡。”洛剑停住脚步,声音干涩。“和生物钟差不多,没啥可说的。”
“可是……”
“少说两句吧,存着点体力。你要死太早,我这边也会很麻烦。”洛剑将领子竖了竖,粗暴地打断了阮闲的试探。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阮闲一眼。
夜色越发浓稠,大量灰白色的烟雾从大大小小的烟囱中涌出。积满雪的钢架中露出橙黄的光晕,那些光仿佛带有温度,仅仅注视着它们,人都会感到一点虚幻的温暖。
洛剑带他们停在这座幽灵城市的外围,随意找了家黑乎乎的店面。他在店外的毯子上搓搓鞋底的雪,越过店门口那棵枯树,轻轻拉开了门。
“老洛。”柜台后的人冲他点头示意。
“三杯热水,加点盐。”洛剑把脖子上带着冰碴的围巾朝下扯了扯,它看上去僵硬得活像石膏模型。
阮闲最后一个进门,他小心地把门关上。没了凛冽的风,屋内暖和了不少,被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开始微微刺痛。
柜台后的女人叼着个粗糙的手工烟斗,眼袋很重,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手腕上没有病人标记。
可能是活在洛剑记忆里的人。
“三个人,哈。”她磕磕烟斗,“怎么连小孩都带来了?”
“烟姨,三杯热水。”洛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的那杯加点酒,给小涵加点果汁粉,剩下那个小子的什么都不用加。”
“女人不会喜欢对小孩太苛刻的男人。”上了年纪的妇人从柜台下面掏出三个脏兮兮的杯子,“老洛,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不是小孩子。”洛剑接过冒着热气的水,又强调了一遍。
“啧。”那女人多瞧了阮闲两眼。“可惜了,我刚刚还在想呢,你这种人能从哪里拐到这么好看的娃儿。敢情是个假的,怎么,他……?”
“别管那么多,你这还有床位吗?”
“有咯。晚饭也有咯,要不要?”女人笑笑,露出被烟薰黄的牙齿。
洛剑点点头:“我们估计要在这里待上两天,如果别的地方来了客人——”
“没。你清楚这是什么地儿。我有几个月没见着新面孔啦,也就你愿意过来捧捧场。”
“狼袭呢?”
“还是老样子,定期走那么一波。哦哦,最近一次是在不到一周前,估计这两天还得来一回。你要暂时不打算进城,可得注意着点。”女人吐出一口烟,“要进城吗?我明天要去城里趟,你要缺啥我可以帮你捎着。萝卜、洋葱还是土豆?最近有一批货刚上。”
“我就来这换换心情,暂时没别的计划。你看着随便弄点就成。”洛剑耸耸肩膀。
“看着弄弄啊。”女人语调里流出一丝失望,“行吧,那就先让小马照顾你们。”
一位矮个子青年应声从店后探了个头,他目光在室内走了圈儿,最后定格在阮闲身上,露出个亲切的笑。洛剑翻了个白眼,一副懒得再去解释的样子。
小马长相普通,一张标准的大众脸,耳根有块不扎眼的伤疤,被黑灰遮了大半。他把毛巾打在脖子上,脑门上带着罕见的汗。不知为何,小马整个人透出一股奇妙的违和感,像是一块放错盒子的拼图。
阮闲多扫了他两眼,却没能发现异常之处,只得暂时作罢。
晚餐是简单的咸肉土豆汤,为御寒加了大量的辣椒。整锅汤都是红色的,黎涵咽了一小口,眼泪当场给辣下来了。阮闲用干硬的面饼蘸上汤,慢条斯理地咀嚼。
终归是幻象,他想。入口的食物虽然有滋味,却欠缺了不少“细节”,区别如同现场聆听一首歌和脑内复现旋律那样微妙。好在饱腹感还是有的,他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挑剔太多。
柜台后的女人在夜里出了门,小马在店里忙东忙西地打扫。屋里没有电灯,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怪味,不知道来自于燃烧的油灯还是屋外树林似的烟囱。
洛剑的安排比他想象的还要单调——洛剑本人吃完晚饭,直接在墙角拉了铺盖,倒头就睡,没有半点和人交流的意愿。黎涵向小满讨了块粉笔似的白石块,在粗糙的石板上随便画着画。
阮闲在屋内唯一的窗户旁坐好。
窗户上横着钉了不少木条,把视野遮得七七八八,只能勉强看到个大概。夜幕彻底降临,窗外除了点点模糊的灯光,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他注视了会儿那片黑暗,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被血液包裹的左腕。
那些伤口没有半点愈合的迹象,皮肉外翻,缓缓渗着血。流淌的血同样没有滴在桌子上,活物似的在他的手腕上爬行。
小马正用一块抹布擦拭他所在的桌子,像是看不见那些血似的。
阮闲用袖子遮住伤口,眼下它只能带出点麻痹似的痛,也不影响动作灵活度,这就足够了。他吸了口气,抬起手肘,好让小马擦得更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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