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亮起的意思。阮闲没有碰被雪映亮的软梯,反而向身后的黑暗里退得更深。
“阮立杰!”
“……我稍后跟上。”
说罢,阮闲没有再攻击怪物,反倒随怪物一起攻击已经脆弱不堪的岩壁。只不过他的攻击更有目标些——特定的岩石崩裂塌陷,硬是在他和怪物之间隔出一道坚固的障壁。
作为代价,原本作为出口的洞口也毁于一旦,洛剑和黎涵被隔在了相对安全的地表。
接下来只需要跟着风走,以及尽可能拖慢怪物的行进速度。
阮闲一边四处破坏,一边在漆黑的甬道内磕磕绊绊前进。身后不停传来抓挠声,他却没有半点紧张的情绪。
这还是进入这里以来他头一次独自行动。头脑疯狂地转动,近在咫尺的死亡让他整个人莫名兴奋。冰冷的金属和淡淡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阮闲顺利地构建出在树荫避难所时所得的那个提灯,让黑暗恰到好处地包裹自己,又不至于把自己摔得太惨。
或许这是他最为自由的时刻,如果硬要挑出点美中不足的地方……
他有点冷。
终于,最初的障壁被利爪撕开,怪兽的叫喊变得清晰了些许。就像阮闲推断的那样,它无视了逃到地表、难以追踪的洛剑,选择继续追击自己。
很好,他想。
卖了这么个人情,从洛剑那里不愁挖不到东西。
积雪之上,唐亦步被顶在鼻子上的洋葱呛了个清醒。他抹了两把被辣出来的眼泪,拨开一点雪层,朝外瞧了瞧。
天色还没亮,马车刚刚到达1024培养皿的最边缘地带。唐亦步在逐渐亮起的天空中看到了飘荡的烟雾,远处的建筑正在燃烧,向天空吐出不怎么真实的稀薄烟雾。街上安静异常,只有几个面孔模糊的人歪歪斜斜地走着,活像从老式恐怖片里走出来的僵尸。
烟姨抽了口气,鞭子甩得啪啪响。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直直向某个方向前进。
她在一家被毁得看不出原样的店前停下,店前生着一棵枯死的梨树,接近黑色的枝干还冒着火星。树干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硬生生缺了几大块。
就残余下来的建筑结构来看,它倒是和真实世界里那个装饰粗犷的小酒吧有几分相似。还待在1024号培养皿的时候,自己没有特地注意过这里——那培养皿虽然不如地下城大,好歹也有座小城市的规模了。边缘地区的幸存者不多,除非有特别观测对象,唐亦步很少待在危险的城市边缘。
趁烟姨注视残骸的工夫,唐亦步跳下车,双手拉下帽檐,一溜烟跑向废墟。
这里遮蔽物不多,烟姨应该瞧见了他的背影,并且把他当成了这里的住民——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向废墟,连出声阻止的意思的都没有。
唐亦步的脚步越发欢快。
他把从车上顺来的土豆和洋葱揣在怀里,在废墟堆里找了个绝佳的位置藏好,打算换个角度观察烟姨。
结果他瞧见了更稀罕的东西。
一个漆黑的怪东西正在吞食人的手脚,倒在地上的人影几乎成了一团雾。那东西酷似嘴的部位不时有红色的雾气溢出,它吃得十分欢快,漆黑头部唯一的光眼转来转去。
唐亦步突然发现自己饿了。他揉揉肚子,决定先搞清楚这个莫名其妙的玩意是什么,再找地方解决早餐。
愉快地下了决定,唐亦步悄悄凑近几步,试图观察得更细致。
这东西不难认。mul-01是以nul-00为核心基础改造的,不谈硬件实力,他们在逻辑构造的习惯上不会差太多,唐亦步瞧这玩意儿就像看双胞胎弟弟的手工品那样亲切。
在精神世界里具象化的扫描程序,大概率携带数据包,会定时将数据发给外界,和森林培养皿里的探测鸟机制差不多。
在森林培养皿时,他从主脑那里拐走的探测鸟估计得有几十只。只要瞄准落单的下手,唐亦步有自信不被发现。
落单的程序怪物还在嚼嘴里的人腿,对自己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
体型变小了不少,也失去了大部分力量,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简单地制住它们。虽说把样貌换回去会好点,但有烟姨在不远处转悠,换回去能增强的力量也不多,唐亦步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
大衣扣好,土豆放在一个口袋,洋葱塞进另一个。豆子罐头固定在前胸的内袋,紧贴心口。勺子被他用握匕首的气势握紧在手里,万事俱备。
唐亦步选了个合适的角度,轻手轻脚地靠近,然后整个人扑了上去。怪物化的扫描程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从背后整个抱住。
它松开嘴里正在毁坏的记忆数据,打算攻击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形物体,没想到被对方抢先一步——唐亦步直接张开嘴,狠狠咬住那漆黑怪物的脊背。
向来咬人,一朝被咬,扫描系统差点过载。
唐亦步对扫描程序的心情——或者说内部计算逻辑——毫无兴趣,他美滋滋地将啃下来的那块吞进肚子,快速解析它的程式构成,以及最近存储的数据。
这玩意的口感有点像冻硬的布丁,可惜没有甜味,无法带来分毫进食的快感。
唐亦步悻悻松了嘴,放弃了用它当早餐的想法,开始专注地检测解离出来的数据。当从这东西记录的影像里看到洛剑时,他没有多少吃惊的情绪。
如果玻璃花房监视那么严密的地方能出现一个以上的灰色组织,比起干涉人类文明,主脑还是趁早自检一下比较好。
洛剑在,黎涵也在。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人被击倒,简单过了一圈,他没有找到他的阮先生。
唐亦步皱起眉,又将数据筛了一遍。
只有短暂的一瞬,他在洛剑身后发现一个陌生的矮个子少年。只是快速的一瞥,但也足够唐亦步分辨。那张脸和阮先生有八九分相似,脸上隐隐透出的淡漠更是像了个十成十。
心情莫名好了些,唐亦步又啃了一口程序怪物,随后果断地将手指刺入它的“伤口”。漆黑怪物头部的红色光眼一阵癫狂的乱转,猛地停止,转为漂亮的蓝色。
他这边刚处理完,烟姨那边发出几声尖叫。唐亦步连忙用勺子戳了几下程序怪物的脑袋,将它掰向烟姨的方向。
烟姨正用一个古怪的姿势趴在地上,将自己的双手压在身下。然而饶是她摆出一副投降的姿态,还是没能躲过附近两只程序怪物的攻击。其中一只程序兽从她的小腿上撕下块肉,伤口顿时涌出鲜血,另一个正对她的脖子虎视眈眈,明显在思考怎么下手才能让她快速意识到“自己死定了”。
唐亦步骑在程序怪物的脊背上,伏低身体,对它下了用最大力道撞击同伴的命令。漆黑的怪物炮弹般冲向曾经的同伴,把试图攻击烟姨颈部的程序怪物撞了有五六米远。
随后他揪住它的后颈,调转方向,一勺子刺向啃咬烟姨小腿的那一只。
搞清楚它们的内部程式后,改写变得简单。不多时,三只程序怪物的红眼转蓝,乖巧地趴在了地上。
大难不死的烟姨:“……”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面前的景象,也许她已经被刺激疯了。
面前有个打扮滑稽的……少年,或者说孩子,正骑在他们所畏惧的“狼”上。陌生少年的脸被难看的围巾遮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兜帽边缘挡住了他的眼睛,兜帽上方还顶着不知道是熊还是豹子款式的布片耳朵。
这位小骑士手里捏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把黏有黑色不明液体的勺子。他一边口袋还崩了线,露出了洋葱的紫黄色外皮。无论怎么看,都和服服帖帖绕着他的那三只危险生物不搭。
“……你是什么东西?”这是她震惊之中的第一个反应。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洛剑,都不可能用思维创造能与主脑造物叫板的生物,退一万步,他们的品味也没有这么奇怪。
入侵者?
烟姨差点忘记受伤的腿,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唐亦步身上。这情况太过怪异,她拿不准要不要接近或者道谢。
“路过的好心人。”唐亦步有模有样地回应。
“……”样貌捂得严严实实,少年的身形看不出太多特征,看来对方摆明了不想暴露身份。
烟姨没有追问。她坐起身,拼命集中精神,构造出一卷绷带,把小腿的伤简单包扎了一下。她余光一直瞟着骑在程序怪物上的少年,然而对方只是安静地看她包扎,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你想要什么?”勉强站起来,烟姨直奔主题。
“这些家伙的大部队追着这里的人跑了,看你刚才的表情,这里的人是你的熟人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然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阮先生会和,并且不至于跟丢烟姨。
“……你想要什么?”这次烟姨的语气重了些。
“收集一点信息,顺便膈应主脑。”唐亦步答得很流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我是借机卖人情的秩序监察,这个时候该想办法打入你们内部了。我对你们没有半点兴趣,纯粹顺手。”
烟姨用衣角擦了擦木制烟斗上的泥,颤抖着吸了口烟,还是没有买账的意思。
“这里是1024培养皿,城中心的俱乐部里会提供很好喝的豆子辣汤。如果和老板关系好,还能弄到一点老板娘亲手做的洋葱馅饼。每周三会有个嚷嚷得特别大声的男人来打牌,他总是输。你可以向这个精神世界的主人确认——看这里的精细程度,他应该对1024培养皿的事情很清楚。”
唐亦步把针织围巾又往脸上扯了扯。
“主脑会采取避嫌策略。在一个培养皿工作过的秩序监察一旦调离,不会再接触这个培养皿相关的事情,以防出现感情方面的问题……你们既然能为了躲避主脑做到这个地步,应该对这些规则有一定了解。”
“退一步,我相信你的说法。你为谁工作?”烟姨的表情软化了些。
这问题差点问住唐亦步,好在他们的上一站给他们提供了个现成的答案——
“红幽灵。”
“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对了。”唐亦步打了个响指,原本袭击烟姨的两只程序怪物缓慢地融合起来,化作更适合当成人坐骑的大小。“你到底要不要跟上?再这么废话下去,你的同伴可要被这些东西吃干净了。”
烟姨没再拒绝,她有点哆嗦地跨上程序怪物,抓紧它漆黑的后颈。
“走吧。”确认对方坐稳,唐亦步低下头,开心地对自己这只程序怪物低语。“你去找你的族群,我去找我的阮先生。”
他的阮先生眼下状况不算好。
阮闲倒没有碰上什么致命危险,那只巨大的程序怪兽被他制造的各种障碍拖慢了速度,一时半会追不上来。他也没有迷路,很确定自己没有错过出口。
可他的状态不对劲。
从与洛剑他们分离,心情开始变得畅快开始,另一种感觉开始在暗处逐渐增强。开始阮闲只当那是精力损耗的副作用,一点疲惫导致的失常。现在他无法再无视它了,他开始感觉到毫无来头的愤怒和暴躁,它们如同塞入头壳的火炭,让他无法顺畅地思考。
确定那只怪物还在安全距离,阮闲又制造了一堆障碍,停下脚步,靠着岩壁喘息。
他在变得心烦意乱,失去耐性和冷静。就症状来看,极有可能是人为的激素异常。它们不会真正意义上伤到他,s型初始机不会进行额外的干涉,他又无法像唐亦步那样用电子脑人为调整体内的激素水平。
有人动了手脚。
若放在正常人的身上,这些异常可能被当作高压环境下应激反应的一部分。可阮闲对自己的情绪有着近乎偏执的控制欲,他从不会放过这种不自然的细节。
宫思忆比他想得还要心急。
对方估计是通过心跳和脑电波看出了他们正处于异常状态,顺手给自己这个没有联合治疗经验的“新手”加了把柴火,希望能更快挑起自己和洛剑的冲突。
眼下它不至于致命,可和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起了化学反应,阮闲着实不好受。
手腕上不会愈合的伤口被标记病人信息的文本映亮,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刺眼。阮闲忍住乱开枪泄愤的欲望,努力压抑脑内沸腾的回忆。
他的步子慢了下来,怪物的速度却一如既往,背后的岩石碎裂声越来越近。
【你在做什么?】
那是他被孟云来收养后的某一个冬天。年龄大了点,作为孟云来某种意义上的助手,能自由取得专业器械的阮闲翻到了一把手术刀。
他当时没想太多,现在想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望了会儿窗外的落雪,试着用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刀很锋利,伤口也不会致命,他把力道掌握得很好。疼痛从刀口飞快地扩散,阮闲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而本该在外开会的孟云来提前回了家,正好撞上这一幕。
她没有尖叫,没有冲上前,只是冷静地提出问题。
【不知道。】阮闲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他着迷地看着那道伤口。
那个时候,母亲腐烂的尸首已经在他的脑海了悬挂了几年,他无数次推演曾经的情景,寻找破解方法。可无论他如何尝试,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的思考方式和情感表达。
或许像她一样,让死亡的危机靠得近些,自己能够多抓住一些情报。
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不止这个。那些疼痛给他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无法将它准确地形容出来。
【闲闲,把刀子放下。】凭借出血量,孟云来自然也能看出伤口的严重程度。她从一边的医药柜里取出止血喷剂和包扎用的纱布,语气仍然平淡。
冷静地沟通,理性地表达。除了浮于表面的祖孙扮演,和养母孟云来交流要简单很多,这种相处方式的确让他好过了不少,但阮闲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这次阮闲没有回答她,也没有遵循她的指示。他又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新鲜的疼痛蜂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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