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众侍女、京城卫面前竭力做出镇静的样子,其实宁兰心里也非常害怕。
早在确认自己重生,事情不会按照她的先知转移,不好的事情还是有的会发生时,宁兰就思考过,若再来一次,她该怎么保护自己的家人?
因为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所以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心里害怕,但是身体已经按照推想过无数次的方式去做了。
可是听到这个声音……她活动了一下因为刚刚极度紧张、现在有些脱力的肩膀和手臂,撑着马车半支起身子:“贺兰筹,你截断了我发给霍起的信,对不对?”
伸出的手臂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男人掀开车帘。车里的人头发凌乱、脸上黑污,衣服也充斥着劳动、逃难后的污渍。
贺兰筹却像没有看到这些黑污一样,穿一身整洁无尘的天青长袍,展臂将宁兰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他回首对魏南道:“剩下三个捆起来,一起带到京郊别院。”
他利落地上马,微微顶了一下身前的女孩:“在围场被霍起抱着骑过马,是不是?”
也没等待她的回答,男人一夹马腹,促马而行。
早春寒冷的风扑在脸上,宁兰没有任何遮掩,静静看着路径,看到那个熟悉的、噩梦一般的地方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满意地感觉到身前人一瞬的僵硬与瑟缩,贺兰筹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擦了一下:“曼曼,洒了一路的小米珠,手累吗?”
他吩咐下人准备给她沐浴梳妆:“上次及笄你戴着他亲手做的簪子,我就想重新送你一样发饰了。就当偿还你刚刚为了离开我,亲手拆掉的这只珠花发簪好不好?”
宁兰没有回答,只低声问:“你要把我关在花木堂吗?”
贺兰筹愣了一瞬,慢慢露出了然的笑容来:“霍起都和你说了?嗯,我是为你建了一座临花照水的楼阁,方便我们对着水里的影子恩爱。”
宁兰闭上眼,被他温柔地从马上放到石板地上,贺兰筹唇角簇着笑道:“你不知道,霍起知道我五年前就建了这么一个地方,看到的时候有多生气!派人砸了用来看你沐浴的琉璃屏风,让你坐着承受的太师椅,还有垂绸带束手腕的床榻。花池旁你站着双手可以扶的树都砍了……那可是我亲手种的,好不容易长到合适的高度。”
宁兰想到霍起知道这一切东西、看到它们形状时候心里的想法,想起霍起问自己为何会知道花木堂。
即使这样,霍起也愿意娶她。虽然弘安侯府还是被抄了,但是她没有嫁给太子,家人也还活着。
那么现在她被贺兰筹抓来,是不是也有什么会发生细微的改变?只要她坚持住,活着就有希望。
贺兰筹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将她先交了出来。
宁兰垂着眼,一言不发任那些侍女将自己固定在澡盆里,贺兰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再让她去温泉池。
美人肤如凝玉,在热水的浸泡下浮现出淡淡的光泽。侍女捧上淡紫色的鎏金百花襦裙,服侍她穿好,外面披了一件火红色的大袖衫,丹凤齐鸣。
坐在妆镜台前,侍女给她发上只簪了一颗紫叶李那么大的东珠,缓缓推进发里,别无装饰,愈发显现出镜中人脸容的美丽。
眉如远黛,目含春水,唇亦未点,流露出自然的殷红,刚刚沐浴过的少女如一枝尚带着露水的葳蕤山茶,富贵娇嫩,悄然欲滴。
宁兰再怎么惹男人生气,每次看到这张脸,贺兰筹就又原谅她了。
茶室里,及笄后的少女逐渐身段丰腴,贺兰筹本来在装作专心看书,听到她的声音,随意侧头想装作不在意地随便瞥一眼。
可目光却像定住一样挪不开。
他的眸色缓缓转暗,放下了手里的信件,对着宁兰伸手道:“曼曼,到我怀里来。”他要将她的骨血都揉碎在自己身体里。
突逢变故、遭遇囚禁,如果是以前,宁兰可能会因为极度恐惧,害怕他的靠近先剧烈地反抗一番,因此愈发勾起男人的征服欲。
而现在,她将头发挽到身后,缓缓跪坐在他对面的案几前,用炉上的沸水将茶具温开,然后缓缓倒入茶叶。
她将清洗后的茶海倾斜,平和而温柔地将茶汤斟好,放在男人右手边,轻轻开口:“阿筹,这么久了,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贺兰筹:“嗯?”
第86章
沈厉安顿好宁彦,听到消息立刻返回去接宁兰。暗卫的消息中断了一段时间后,他心里感觉到了不对劲。
联系不上保护侯女的暗卫,他沿路询问逃难的马车,有的说就在后面,有的说好像在前面,都在逃命,叙述很混乱。
直到一处田渠边,树下倒了一地熟悉的暗卫,沈厉近前查看,都被一剑封喉。京城里现在空的出手的六皇子派系的很多,但是下手这么狠,却又将侯女马车里的人带走,说明意在侯女本人,多半不是那些争风吃醋的姑娘家,出手的就是六皇子本人。
不同于宁兰对贺兰筹纯然的讨厌,在政敌眼里,贺兰筹这个人阴狠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威胁四皇子伪造太子逼宫也是,对自己的婚姻完全不给老皇帝插手机会也是。无论虞安安,还是元馥,他认准了,就不会妥协更改。
沈厉跟在世子身边,处理过花木堂的事,是知道六皇子对侯女抱着什么心思的。世子将侯女的安全交托给他,现在出了这种事……
此人阴险狡诈,侯女恐怕会被他胁迫。沈厉握紧了手中的剑,世子有恩于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不能有负世子的嘱托。
*
贺兰筹接过茶杯,垂下眼细细摩挲着杯壁,却没有喝,他问:“曼曼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他垂着眼一直没有抬起,宁兰能看到他的眼睫毛很快地眨动了几下,又轻轻垂得更低,竟然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脆弱的错觉。
宁兰轻声问道:“六殿下将我掳到花木堂来,是想和我行夫妻之事吗?”
贺兰筹不避不让,轻轻“嗯”了一声。他抬眼看了一眼宁兰的神色,没有在她眼中看到明显的厌恶情绪,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被掐灭过无数次仍旧不死心的希望。
宁兰道:“我不愿意与殿下做这件事。殿下今日会强我吗?”
贺兰筹呼吸一窒,眼里升起失望情绪,沉吟半晌,没有答话。他真的不明白,宁兰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宁兰一直把家人被屠、自己自杀的事情怪在贺兰筹头上,从重生以后就非常讨厌他。可是凭心而论,上一世被抓进花木馆,若贺兰筹要的只是鱼水之欢,他有无数机会可以直接得到。
就算是重生以后,贺兰筹也有过机会,但是他除了那次被霍起反转江都盐税的事情拔下爪牙、褫夺封地,盛怒之下差点被把持住羞辱了她,其他时候最终都收手了。
当然,强迫女孩子就是不对的。可是要一个极度饥饿濒临死亡的人放弃他自己靠权力能够得到的不义之食,约束权力的威压,不去抓取唾手可得渴望的东西,似乎确实又很难做到。
权力催生欲望,如果他本来就毫无得到的可能,像知晓她要和霍起订婚的太子那样,也许事情反而好办。
宁兰道:“我能感受到,殿下心里对我尚存的善念。你想要的不是普通的肉体欢愉,而是从灵魂到身体的契合。殿下觉得我的容貌、身体契合,所以想要与我匹配。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的灵魂自始至终与殿下就是不可能匹配的。世界上也许还存在既与殿下心意相通,同时又符合殿下审美的人呢?殿下出身高贵,样貌端庄,学艺精湛,年纪又小,为什么不多认识一下人呢?”
“我不是仅仅因为容貌喜欢你。”贺兰筹摇头:“你从来没有花过任何一刻了解我对你的想法。”
“世人谓我芝兰其人,少女怀春,我知道自己内心的肮脏,恰好曼曼你也知道。”
“敌人骂我阴狠毒辣,杀人无情,可是我也有温情所在,恰好曼曼你也能感受到。”
“人性是很复杂的,我不喜欢看不懂我的女人,就算得到肉体的欢乐,那也是短暂易逝的。漫漫一生没有人陪伴太孤寂了。我要你理解我,爱我,支持我,陪我在那个至尊的位子上一起度过几十年。就这一个要求,我贪心吗?”
宁兰心情复杂,如果他是一个小朋友,她可能会把他抱在怀里摸着脑袋安慰他。可是他是正当龄的男人,她不好贸然碰他让他误会。
她按住他散落在茶案上的袖子最边角,轻声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做姐姐,我一样可以理解你、支持你。反正霍起回不来,我也不会嫁人的。我不想和你发生关系,我真的接受不了。”
“虽然你可能理解不了。这样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做噩梦梦到你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情。无论我怎么哭喊,你都不考虑我也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的权力。那些事情我只愿意和我喜欢的人做。你出身是比我好,可是我的身体我自己不能做主吗?那种绝望和不甘深深压抑着我,让我满心仇恨。然而梦里怎么也改变不了结局,每一个噩梦的结尾,我都只能用不同的方式自杀死去。”
“这种窒息感,每当我再一次看到你,都能身临其境。你的出现真的让我很痛苦。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和你成婚的。”
“那只是梦而已。”贺兰筹完全理解不了:“我明白地告诉你,现在霍起死了!我是世界上最优秀、最与你相配的男人,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梦算什么呢?”
看到宁兰脸上温柔的神情破裂,他心里有种自我凌迟的痛感兼具痛快:“我能确定霍起死了!军粮是我派人烧的,那个捅死他的亲兵也是我派去潜伏的。亲兵传信回来,军刀透心而过,他跌落在沙漠里,不可能活下来。”
宁兰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他这句话里被穿透了。她捂着胸口,轻轻伏在案上,因为痉挛,呼吸有些不畅。
外面侍卫报:“报殿下,凉州的沈厉杀进京郊别院了!已经折损了十三人,增派一百侍卫,请问殿下要捉活的审问凉州军防吗?”
贺兰筹道:“不用。就地格杀。”
“等等!”宁兰忍着痛楚和呼吸的艰难,勉强说出这两个字,喉头腥甜。
贺兰筹却硬着心肠道:“好。我可以不杀他,但也不可能让他带你走。你要救他,就现在出去,当着他的面,和他说,你要做我的侍妾,你不愿意和他走。”
宁兰忍着晕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虚弱道:“好,我会和他说我爱上了你的床上功夫,日后死了也不会入霍氏的衾穴。他听了一定会走。你说话算话。”
贺兰筹心头一痛,他说“侍妾”是想要侮辱她,没想到她能够自侮到这个程度。他恨她,可是又不忍心这样深地□□她。
但是贺兰筹依旧顶着心痛,在一旁亲自监听了宁兰和沈厉的对话。宁兰确实没有在对话里传递什么不该传递的信息,只说了她与贺兰筹有夫妻之实,她想要留下来,希望沈厉不要干预自己。
沈厉浑身是血,半跪着看着她起初不信。
宁兰道:“霍起都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为他守节?订婚之时就已说好他战死我可以改嫁。何况,经历了六皇子,我才知道什么是男人。霍起和他比起来根本不行。”
沈厉眼里充血,一声不吭。
宁兰道:“我要改嫁了,你走吧。以后别来烦我。”
沈厉走后,她站在原地捂唇站了片刻,像被抽掉了根骨,一团散在了砖地上。
贺兰筹这才从阴影里缓缓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为霍起如此伤心,低声喃喃道:“曼曼,一切都会过去。和我在一起,你会爱上我的。”
*
宁兰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有点恍惚。
圆脸的小侍女听到她响动的声音,连忙进来:“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服侍殿下洗漱啊!”
“殿下?”
侍女一脸不认同:“宁姑娘,你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啊!你怎么又偷懒?昨夜西海的谋反大军攻过定西帽儿顶了,太子殿下一夜未宿!还不快去给殿下擦擦脸提神好上朝!要是让别的女人抢先可就不好了!”
宁兰稀里糊涂地捧着个脸盆、皂角,脚下打着绊往太子寝殿去。
她是太子侍妾?她怎么对太子是谁没什么印象?
反倒侍女说到“西海谋反大军”的时候,她心里一动。好像她睡着之前就在努力促成什么事似的。
这么一想,她有点怕,她不能也谋过反吧。
宁兰端着盆子进去,一身月白长袍的矜贵男人正宽了衣,果然已经有人服侍。
宁兰看了一眼,虽然彻夜未眠,他的容貌委实很好看。
男人看她像个桩子似的定在哪里,一挑眉:“兰儿来了,怎么不过来?”
因为她莫名地有些怕他。
男人忽然绽出一个笑来:“我的小兰儿,是不是吃醋了?”他一挥手让身边正服侍的人走开,自己向宁兰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
他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他不肯屈尊降贵一口气走到她面前,非要她挪动。
宁兰抱着个花瓷破盆一走,叮里哐啷的声音响在华美的太子寝宫里有点突兀,她脸稍稍红。
男人却没管这声音,认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会:“怎么没有带脸巾呢?让我洗完脸蹭你身上?”
少女脸更红了。
“小东西挺会邀宠。”
贺兰筹看她脸红,原想不要逗她了,心里转念一想却又蠢蠢欲动:“算了罢,上次送了我一块帕子,现在洗脸就不带巾子,摆明了是想着趁我不注意把帕子要回去。我可不会还,一会我擦完脸,我要你在这洗干净了在晾在我案头笔架上,不许拿走。”
小女儿的手帕晾在他批军国大事折子的笔架上,那成什么话呀。
宁兰不愿,就见宫女捧上来一条绣着兰草的手帕,确实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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