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啸龙前面坐着的人四处嗅了一嗅,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找到了香气扑鼻的源头。谭啸龙意识到,他在这里显得很突兀,他今天一时兴奋,弄得像个开屏的孔雀一样。衬衫是有点太花了。没关系,他们要是问起他,他随时准备坦白:他确实不是参会人员,他是陪他身边这个女人来的。他的身份则很简单——她已经两次对别人称他为男朋友。这个有些不太与他年龄相衬的称呼,让谭啸龙感觉自己很年轻,也很成功。
谭啸龙拿起放在楼越面前的席卡,在手里转着看,席卡上面印着的是:“新海理工学院 楼越 副教授”。谭啸龙感觉胸腔里热烘烘地弥漫着一种骄傲和卑微同时并存的味道,而且这卑微同时也是一种骄傲。平时他也被人围着恭敬地喊着“谭总”“谭老板”“龙哥”,但这会儿,他只是一个跟随着教授女朋友来蹭这里发呆的老大不小的男人。
谭啸龙想起,那个段楠满头的头发乌黑,显然是染过的。她应该并不欣赏这种掩饰,因为她好几次都说,喜欢他那有些花白的头发。谭啸龙从此拒绝自己的发型师用引以为豪的剪刀功夫来修剪和隐藏他的白发。楼越喜欢把手插进他额前的头发,一遍遍捋着,翻开里面更多的白发。她问他多大时开始长白头发的,好像这很重要似的。谭啸龙含糊其辞地说记不清了,反正挺早的。
其实就是从坐牢没多久开始的。一两根早生的华发忽然就蔓延开来,连成了片。出来的时候,他白花花的平头都把弟弟谭啸虎看哭了。
但她说喜欢的,她笑着解释,这显得她更年轻。有时候,谭啸龙看着镜子里他自己的脸和她的脸挨在一起,有种恍惚的感觉,她看上去比他年轻很多,但她其实比他成熟——这好像有些奇怪,她恰恰很多东西都不懂。谭啸龙已经不再对她高谈阔论自己的生意。
谭啸龙本能地知道,保持着身上对她来说异质化成分的神秘,效果也许就像她会迷恋他的白发一样。何况,让他经常琢磨的生意,都不是能拿到台面上来谈的生意。她也不和他谈自己在做的工作,她正在写的书。虽然他是好奇的,但也没有问过几句。
一个参会者上了台,开始自我介绍,说她来自台湾,是一名资深的“性治疗师”,从事性心理障碍的治疗已有十年。谭啸龙微微张开了嘴,向楼越投来惊讶的眼神。楼越摆手,直接否定他望文生义的理解。
谭啸龙沉默着思索,这大概又是一个类似芝加哥的问题——高尚与下流,由知识殿堂里的上等人来定义。说起来,他的场子里就有一群驻场的“性治疗师”,而且专为当官的服务,水平不可谓不高了吧。 这样的生意,就属于他不能和她探讨的话题。
轮到楼越了。她上了台,在一阵欢迎的掌声中开始了讲演。谭啸龙满眼笑意,看着她说话的样子,但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她说的话里面夹杂着很多英文词语。大屏幕上播放的她做的 ppt,里面的图表信息和引用材料很多也是英文的。谭啸龙失去了听下去的信心。这种语言就是用来彻底隔绝他这种外人的。
谭啸龙百无聊赖之际,专心去想关于女朋友是大学教授这件事,他过去一想起这事来,心里就满满的得意,但并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这个事情的意味最直观。他不懂得她在做的事情,也不知道她讲的在不在理,精不精彩。反正他觉得,她正在被人们凝视着,聆听着,和其他那些死气沉沉的发言者获得的关注不一样。他如何能分辨呢?别人讲的怎么样,他也完全不清楚。也许他感受到的一切完全是出于心理作用。
楼越的发言结束时,谭啸龙大声鼓着掌。楼越回到座位,他马上对她说:“讲得不错!”
楼越对他投来宽容的微笑,都没有问他有没有听懂。
茶歇时间。谭啸龙拿着盘子,跟在楼越后面。“这个。”她指着一盘小蛋糕。谭啸龙夹了一个放到盘中,各种问题开始冒了出来。
“那个段楠在你们这个圈子里很厉害吗?”
“嗯。拿点水果。”
“找他做咨询一个小时收费多少?”
“八千,几年前的价格。现在不知道。而且一般人也约不上。”
“噢。”谭啸龙思索着:“那你呢?”
“我?”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一千五。”
“啊?”谭啸龙纳闷地问:“凭什么比他少那么多?”
“凭他是名师大家,我是正常市场价——一千五在新海不算低的了,”楼越转过来看着谭啸龙:“我给我学校的学生打七折,首诊还免费呢。你问这些干嘛?”
谭啸龙摇摇头。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他之前光忙着用珠宝首饰和豪车给她装点门面,好令一般人对她望而却步,效果也是有的。但他却忽视了更重要的东西。
这么一算的话,就算她从早到晚做咨询,把嘴皮说破了,一天下来挣得也不过是他牌桌上一局输赢的钱。“还是不明白,为啥挣得这么少。你也读了多少年的书啊!怎么跟他差别那么大?” 难道差就差在少喝了洋墨水?
“名气,履历,曝光度,社会关系,这些都有影响的。和房价有高有低一样,有许多因素决定的。当然我觉得也可以简单地说,因为我不如他厉害。”
“我才不信那个姓段的值那个价。”谭啸龙自言自语,忽然问道:“那你在学校里一年能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