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吾民小康,盛世乾坤。
……
一个个新鲜的提法如同红烙铁,以滚烫的方式印入在座的每一个人心头,无论他们明不明白,都记住了这些划时代的词眼。
无意义的争论,无价值的内耗,观点的对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追求实证、实干、实践,是做出调查,拿出证据,不空谈,不夸谈。
人要有主见,而这个主见不是固执、偏执的认知,而是能在是与非面前,以实践的目光,以调查的目光,以广博的知识,给出一个经得起实践检验的判断,而不是人云亦云,不懂装懂。
朱允炆在国子监的演说,彻底敲碎了国子监中一直存在的“左派(支持观点)”与“右派(反对观点)”,让割裂的监生群体再次弥合,赋予了监生理性探索的工具:
调查与实践。
这一次演说,让国子监消除了浮躁,变得更为内敛,更为厚重,也让原本失去外敌,趋向于内斗的朝廷迎来棒喝一击,开始转向“小康盛世”战略而努力。
虽说内斗难免,但影响一部分官员,就带来一部分实干官员,而他们也必将在未来成为大明朝廷的中流砥柱……
这一次演说,对于大明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它第一次明确了“小康盛世”的战略与理念,第一次主张了“实践出真知”而不是“程朱理学出真知”,第一次喊出了“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的口号,而这又影响着几乎所有的行业……
在朱允炆完成《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演说之后不到三日,登载着朱允炆这篇演讲文稿的建文报就风靡京师,不到七日,便传遍了苏杭、江西、凤阳、淮安等地,并以极快的速度传向大江南北。
建文报一度脱销,书坊疯狂雕版刷印依旧供不应求,一度让京师纸贵,手抄版补了上来,不断流传。
士子看到了,坚定了进入国子监的信念,用功苦读成为了他们的实践。
商人看到了,见朝廷肯定了商人商业的作用,哭嚎了一嗓子,决定生活用品减价促销,奢侈品提价。
农民听闻了,也不由地咧嘴笑了,朝廷想要增加亩产,改善民生,想要打造一个小康盛世啊,什么是小康咱不知道,但估计是一年没守成也饿不死的那一种吧。
不管咋样,小康盛世就是咱们的奔头,皇上没忘记苦哈哈的老百姓,惦记着呢。
好好耕作,咱也参与到“实践”之中。
户部。
朱高炽进入了户部司,充当主事,虽说主事是户部司的一把手,但户部司的主事并不是只有一个,除了朱高炽之外,还有柴广敬、张英、曾与贤三人。
对于朱高炽、朱允熥的加入,夏元吉给予了欢迎,安排张英接待,然后就去忙了。
张英收到过警告,将朱高炽作寻常官员看待,不可攀附、过于密切,张英自是明白其中意味,安排好朱高炽、曾慎、周佑、严光祖、邵翼等人的房间,作了基本介绍之后,给了腰牌之后,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曾慎擦着桌子,对朱高炽说:“户部的人对我们有些冷漠啊。”
朱高炽笑了笑,坐了下来,移动了下椅子:“冷漠就对了,若是热情,我们恐怕还需要小心,一个攀附藩王世子的罪名,足够让他们脱掉官服了。”
周佑从书架上抱下来一摞册子,插了一嘴:“可不是,保持点距离,对他们对我们都有好处,给,这是南直隶一带的黄册。”
严光祖也帮着找黄册,放在不同的桌案上。
朱高炽随手翻开一本册子,有些喘息地说:“我们刚入户部,需要做出点政绩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在户部立足。朝廷自建文四年底开始重造黄册,并推出了照身帖,至今已有两年半,各地黄册已大致送来,照身帖该发的也发了,是时候厘清大明到底有多少户百姓,多少人,多少土地了。”
邵翼看着一摞摞文书,皱着眉头说:“黄册太多,可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厘清的,各地数据也可能存在错误,我们要想统算出最终的结果,恐怕需要不少时间。”
朱高炽凝重地点了点头,这房间里的黄册,也只是南直隶一部分的黄册,全国的黄册数量之多,数据之庞杂,绝非是短时间可以处理好的。
有人或许会疑惑,调查大明人口,有各地黄册还不简单,一个省有多少府,多少州,多少县,简单求和不就是了,然后将所有省数据与南北直隶数据叠加,不就可以清楚大明有多少户百姓,多少人口,多少田地了?
如果数据堆叠如此容易,那人口普查也不需要十年搞一次了。
以浙江省来论,户部不能直接采用浙江省布政使司送来的汇总数据,必须以原始的村一级数据为准,重新统算,算了村,还得算县,之后是府,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数据偏差,就必须重新推倒重来。
如果计算没有错误,但当地县府统算的时候出了问题,还必须发公文给地方府衙,让其再次厘算,找出问题,看看到底是漏了什么数据,还是多算了什么数据,亦或是少送给户部几本册子。
即便是府这里没有问题,布政使司那里也可能会出问题,数据对不上,就得找出原因,这对于京师附近还好说,来回走个文书,查验清楚也不太耗费时间,可如果是在两广、云南、四川呢……
朱允炆高度重视大明人口,这一次普查人口可以说是投入了远超洪武时期的力量,甚至为了保证人口普查结果的真实性,不惜耗时耗力耗财政推出照身帖!
可因为照身帖的存在,反而导致人口普查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各地发放照身帖的数量与上报的人口数量严重不符。
朱高炽拿到的是南直隶松江府陕上海县册子,翻看一番之后,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喊来曾慎、周佑、严光祖、邵翼等人,指着文册说:“你们看,上海县的数据问题很大啊。”
曾慎等人看去,在汇总一页中,填写着上海人口信息:
民户:121345户;
人口:565142人。
男性:339308人。
女性:225834人。
周佑眯着眼,看了看,说:“这个数据没多少问题吧?”
严光祖与曾慎连连摇头,邵翼也皱眉说:“数据问题不小。”
周佑低头沉思,恍然说:“果是有问题!这数据明显不符合常理啊。”
朱高炽凝重地点头,说:“没错,这个数据不符合常理。”
曾慎直接指出:“单纯看上海县总民户与总人口统算,倒没有多少问题,但这个男女比例严重不对。按照国子监相关统算与调查,咱们大明地方上,普遍是男少女多,一些地方是九十比一百,有些地方甚至是六十比一百。”
“虽然有些地方民间不讨喜女孩,甚至出现过溺死女婴的事,导致地方上男性比例超出女性,达到一百五十比一百,但这个现象并不是普遍的,更不适合上海县。”
元末战争与洪武战争导致了男少女多的局面出现,虽然经过数十年恢复,但这个基本格局并没有被改变。
上海县位于松江府,自从朱允炆减轻了那里的赋税之后,上海县百姓的压力已是大减,出现了不少富户,如果说他们连女儿都养不起,那就有点扯了,何况松江府、苏杭等地,对女婴并不甚歧视,也没有出现过几起溺死女婴的事,为何会出现女性在总人口中的占比是百分之四十的情况?
上海十个人,六个都是男人,四个是女人?
这与基本的国情不符,也与当地的情况不太贴合。
朱高炽拿出了另一份文册,指了指说:“你们看,上海人口统算是565142人,但照身帖的发放数量,却是673412份,凭空多出来十万照身帖,这是为何?”
曾慎等人紧锁眉头,这个数据出奇的诡异,根本对不上号。
严光祖找出了另一份文册,指着说:“你们看,这里有洪武二十四年的数据,当年人口普查,上海县有人口114326户、532803人,而时间过去了十多年,上海县人口仅仅增加了7019户,增加了人口32339人?十四年时间,十几万户,只增加了三万多人,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怕是按照极低的、每年百分之一的人口增长率,五十万人口,一年也应该增加五千人,不累加,十年也应该增加了七万人!
何况南直隶的人口增长率一直保持着百分之三左右,按照这个标准,上海县十几年时间,至少也应该增加十几万、二十几万人口了,可现在给出的数据,竟然只是增加了三万!
朱高炽敲打着桌子,询问道:“十几年来,上海并没有大的灾荒,也没有大的战乱吧,我也不曾听闻上海县百姓大规模外迁,你们听闻了吗?”
曾慎等人摇头,绝对没有。
第九百八十章 重丁口,不重人口
数据对不上,说明人口普查存在极大漏洞,如果将这些材料简单汇总交给朝廷,那大明到底有多少人口,恐怕依旧是一个谜团。
朱高炽在国子监学习过数据统计,也明白人口在休养生息的时候会出现明显增长,五十万人口的基数,十四年时间,不可能只增加三万多人。
试想下,上海县十一万户,十四年生了三万多人,均摊下来,至少有八万户十几年连一个孩子都没出生,除非八万户上海县百姓都打了光棍或都没了生育能力,否则这个数据绝对是错误的。
毕竟,十几年来上海县没遭遇过特大旱灾、水灾,建文朝之后,过重的徭役得到缓解,并没有出现大规模人口外迁。
再说了,松江府这些年发展速度很快,上海县距离太仓州也不算远,是远航贸易的重要据点,不少商人进入松江府、苏州府购置田产、宅地,上海县仅仅是商人带入的落籍人口就不在少数,怎么可能出现仅仅增加七千多户,三万多人的滑稽数据?
朱高炽端起茶碗,吹了一口气:“照身帖的数量是673412份,用这个数据核算下,相对洪武二十四年,人口增长率是多少。”
曾慎等人连忙盘算,严光祖给出了结果:“若是以照身帖为准,相较洪武二十四年,上海县增加人口140609人,平均每年增加万人,人口年增长率大致是两个点。”
邵翼点头:“若是按今年黄册汇总数据比对洪武二十四年数据,上海县每年增加人口只有两千多人,人口年增长率连零点五个点都不到。”
朱高炽眯着眼,开口道:“今年黄册汇总数据绝对是错的,用照身帖来统算,虽然只有两个点,但考虑到十二岁以下孩童不发放照身帖,仅给予照身牌,这个数据可能是对得上的,推测下上海县十二岁以下孩童有多少。”
国子监曾经做过人口统计学分析,十二岁以下孩童在人口中的占比大致是百分之十八,按照这个标准来推测,上海县十二岁以下人口数量是121214人,与照身帖673412份相加,合794626人。
曾慎很快厘算出来相关数据,道:“若是以照身帖加照身牌人口数据来推算,相对于洪武二十四年,人口增加了261823人,平均每年增加18701人,年均人口增长率是百分之三点七,这个数据符合国子监人口增长率在百分之三点五至百分之四之间的统算结果。”
周佑、严光祖与邵翼等人看着这个结果很是惊讶,朱高炽也面如寒霜。
如果以照身帖数量加推测照身牌数量为准,上海县人口已经达到了794626人,但黄册户籍统算的结果却只有565142人,足足少报了229484人!
近二十三万人没有被统计进去,这个结果属实令人震惊!
严光祖面色凝重,低声说:“这个漏洞实在是太大了。”
周佑也很清楚,就一个小小的上海县,少报人口二十几万,哪怕是推测出点偏差,至少也少报了十五六万人,这简直是很难想象的事,一旦被皇上知道,不晓得会牵连多少人,上海县要倒霉,松江府要倒霉,参与核查人口的御史、国子监监生,都要倒霉!
事太大了。
朱高炽也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地方瞒报了人口,将意味着贪腐的存在。
朝廷征税,只按照黄册中的人丁田亩上赋税,而那些没有在黄册之中的人口,朝廷是一文钱赋税都收不上来。
朝廷收不上来,不意味着地方收不上来,二十几万人口中除去孩童部分,还有十万人口没有上报,十万人折合两万户,哪怕是一户一两钱钞,那就是惊人的两万钱钞。
“换一县核算!”
朱高炽并没有立即拿着这些问题去找夏元吉,而是选择继续盘查。
曾慎、周佑等人继续翻找黄册,调查了松江府华亭、南桥、柘林三县,又调查了苏州府同里、平望、千墩等县,所有县的数据都与照身帖发放数量对不上,只不过测算下来,数据都没有上海县人口缺额如此夸张,多数只有一万乃至几千的差额,数据虽有错但不离谱。
朱高炽看着一个个数据,严肃地说:“看其他县数据,总也是对不上的,至少说明黄册或照身帖数据有一个是错误的。照身帖的发放与核准,由地方衙门制作,稽查司负责监督与发放,黄册数据由地方衙门直接负责……”
曾慎等人默不作声,数据不会撒谎,但人却可以伪造数据。
朱高炽拿着一叠数据,起身道:“你们继续查验其他县府,我去找夏尚书。”
夏元吉正在核准去年地方布政使司财政,听朱高炽求见,便安排人请入。
面对燕王世子,夏元吉并没有表现出低人一等的卑微,反而是平和地看着走路不太方便的朱高炽,安排落座后,开口问:“看来你在户部司找到了问题。”
朱高炽愣了下,没想到夏元吉竟然知晓自己的来意,起身递上一份数据图表,严肃地说:“上海县人口统算对不上,其他县数据也对不上,这不利于人口普查。”
夏元吉低头扫了一眼,便点了点头:“是啊,这些数据对不上。”
朱高炽疑惑地问:“夏尚书知道这些问题?”
夏元吉微微点头。
朱高炽有些惊讶,夏元吉公务繁忙,他竟也知道这些数据的问题,既然他知道,为何没有上报,为何没有督促地方改进?
面对满是疑问的朱高炽,夏元吉感叹道:“地方黄册编写,人口统算,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多问题,并不是因为他们胆大包天,隐匿了丁口,而是因为他们忽视了人口。”
所谓丁口,即纳税成年男子。
朱高炽有些不理解夏元吉的意思。
夏元吉解释道:“地方统算人员并非是国子监出身,也没有进入过数学院进修,他们在统算方法上存在问题。即便是国子监派遣了一部分人进入地方协助调查,但因为人手有限,职位有限,很难主导地方人口普查。上海县人口普查的数据,缺少的人口是妇人,而不是人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