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于谦只是个孩子,孩子的精神力不够集中,喜欢轻松一点的事,比如玩乐,抗不住疲惫,可这些竟然在于谦身上都不见了。
他就像是一个极饥渴的人,一头钻入学问的汪洋。汪洋没淹死他,却让他变得更有智慧。
郭嘉乐平时看不起几个人,整个国子监能入眼的就数不出来十个,可现在,于谦需要算一个。勤奋通达,触类旁通,又是个记忆惊人的家伙,这样的人不成才都不可能。
夜色中,于谦狠狠掐了下大腿,吃痛之后变得清醒一些,继续翻看教材。
自己是国子监的监生,可是学问与基础还达不到国子监的水准,社学时自学了县学学问,可没有自学府学学问,自己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三年的学问全部学完,只有这样,才能跟上国子监的课业。
否则,自己根本就听不懂数学院的各类方程,不清楚匠学院的各类公式,也学不懂兵学院的抛物测算,舆图绘制……
我要成为文天祥那样的男人,文天祥说过: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太子与于谦,初见
于谦跑累了,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棵树下休息。
兵学院一大早就需要跑五里路,这对自己来说着实是个挑战。
“你就是于谦?”
一个少年走了过来,额头上冒着微汗,呼吸也有些急促。
于谦侧头看去,只见来的少年竟与自己年纪相当,额头宽阔,剑眉星眸,面色红润,手持一柄长剑,透着一股子富贵之气,还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竟让自己有了一些紧张。
强压心头莫名的情绪,于谦见其穿着国子监儒袍,便行礼道:“在下于谦,不知如何称呼?”
“孤,姑且叫我年七百。”
朱文奎想了想,父皇游走地方时化名年六百,自己接续上,叫年七百貌似也挺好。
“年兄。”
于谦作揖。
朱文奎打量着于谦,笑道:“我对你的《石灰吟》很是佩服,若全天下的读书种子都有石灰的品性,不怕烈火焚身,立志留清白于人间,那这大明何愁盛世不至?”
于谦平静地笑了笑:“在我看来,国子监、府州县学与社学,便是朝廷打造的石灰窑。无数先生、训导、教喻、博士等都在努力,想要让每一个结业的弟子如石灰一样,清白一身,又有所作为。”
朱文奎连连点头,坐了下来:“听说你选修了五门课业,实在是惊人,你这个年纪当真可以学习这么多吗?”
于谦遇到了同龄人,总感觉有些亲切:“先生教导,一个人只要不懈怠,肯吃苦,没有学不出来的学问。我不怕吃苦,大不了少睡一个时辰。你修的是什么课业,为何我没听说过你。以你的年纪能进入国子监,想来也有过人之处吧。”
朱文奎摇了摇头:“过人之处?不,我之所以来这里是父亲安排的,每个月都要来这里上四堂课。至于课业,也就是儒学、商学、农学与兵学,不过我在自学航海的学问。”
于谦有些惊讶。
北京国子监可是最高学府,这些年来其作用已经超过了科举,许多想要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的人,大部分都需要进入国子监重修,以至于科举近乎名存实亡。
在这种情况下,国子监对人才的把关就变得至关重要。
不成想竟还有人走关系,将孩子送到国子监来,他父亲是谁,国子监为何不拦一拦?长此以往,国子监岂不是会被人用关系、钱财打通门路,到那时,滥竽充数者众,国子监何以引领学问?
“你对航海有兴趣吗?”
朱文奎见于谦不说话,问了句。
于谦摇了摇头:“没兴趣,大明百姓大部分都生活在陆地上,虽然海洋带来了丰厚的贸易品,推动了商业与造船业的发展。但我认为,航海只是锦上添花的一笔,真正重要的还是七千万百姓。”
朱文奎并不认可于谦的话,反驳道:“陆地上的百姓自然是根基,可航海并非锦上添花,而是支柱,如同一间房屋,地基打好之后,需要立柱,而柱子不可能只有一根。既需要有百姓的柱子,军队的柱子,官员的柱子,也需要水师的柱子。”
于谦反问:“航海除了带来贸易品之外,还会带来什么?”
朱文奎笑道:“难道高产农作物你看不到?没有航海,哪里有这些农作物?还有矿产,你不知道吧,如今铁船也好,蒸汽机也好,有些钢铁里面含着来自遥远非洲的金属。大明地域虽大,但并非所有物质都有。”
“父亲说,地多了,现在不用,荒废着,不意味着日后不用。有些地下深处埋藏着珍贵的物产,只是局限于我们当下的技术与能力无法使用,但未来总会用得到。航海可以将那些没有人的地方纳入大明的领地,日后找矿、挖矿也方便一些。”
于谦发现自己对眼前的人有些偏见,全都是他走后门惹的……
偏见影响了自己的判断与情绪,这是不对的。
于谦调整好心态,赞同了这位少年的话:“你说的是有些道理,只是我认为,主次区分上,一切应以这七千万百姓为主,其次才是划分资源去航海,开拓。”
朱文奎微微点头:“是啊,主次要明确,轻重缓急也需要明确,课业上也是如此。”
于谦吃惊地看着朱文奎,起身,肃然行礼:“受教了。”
朱文奎笑了,跟着站起身来,拿起宝剑,对于谦道:“我们年纪相当,一定有许多话可以说得来。我还会来国子监,到时候会来寻你。你若是有想知道的国子监隐秘,我可以带你去,包括一些密室与实验室。”
“当真?”
“自然,但你需要遵守好进出规条。”
“那郭嘉乐的电能实验室,我也能进去?”
“那里有些危险,你确定要去?”
“我也想知道电能是什么。”
“没问题,我带你去。七日后此时此地,如何?”
“一言为定!”
于谦看着离开的朱文奎,想了想,转身去了儒学院休息课业,等到晚间郭嘉乐、沈达道回来之后,才问道:“年七百是谁?”
郭嘉乐疑惑地看着于谦,对沈达道问:“国子监有姓年的?”
沈达道摇头:“这倒不曾听闻。”
于谦连忙说:“他年纪跟我差不多,今日在兵学院上课业。”
沈达道眨了眨眼:“你说什么,年纪跟你差不多?”
郭嘉乐托着下巴,想了想,对于谦道:“你见过他了?”
于谦点头:“你们认识?”
沈达道呵呵一笑:“认识,不过他不是国子监的监生。”
“啊?”
“怎么说,他在兵学院负责教剑技,不要小看他年纪小,他自四五岁起就开始修习武学,吃的苦可多了。”
“难不成他是个先生?”
于谦有些郁闷,自己这么大还是个弟子,人家都成先生了。
武学吗?
怪不得他拿着一把剑。
郭嘉乐看着于谦,笑道:“你可以跟他多学习学习,他身上掌握的学问可不少。三人行,必有吾师焉,这个道理你要记得。”
于谦点了点头,看着沈达道与郭嘉乐,认真地说:“我们约好了下周见面,到时候我会多请教。只是,你们看我的眼神,为何有点怪?”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三代人,百年大海
迁都是一件大事件,但随着迁都完成,这件事本身已变得并不重要,而居北京控四方的优势也开始体现出来。
借着朝廷精简人员的西风,兵部侍郎古朴、工部尚书黄福、魏国公徐辉祖等,重新规划了朝廷的驿站体系,将原本三十里或六十里一驿调整为八十里一驿,裁撤合并诸多驿站,减少驿站人员数量近两千人。
朱允炆对于裁撤驿站多少有些顾忌,毕竟容易带来失业,失业里万一出现一个姓李的家伙,折腾出点乱子总归不好。但考虑到国泰民安,军心凝聚,也没有出现大范围的灾害,估计姓李的出来也只能干瞪眼,便批准了驿站裁撤合并,但同时也给了离开之人一笔补偿,一次补发半年俸禄。
驿站从以前的六十里改变为如今的八十里,不是简简单单的路程增加,其背后是混凝土道路里程的快速增长与战马数量的日益充沛。
这些年来,朝廷推动了两个五年混凝土道路修筑计划,第一阶段主要修筑的是金陵至北京,金陵至苏杭等地路线,第二阶段则是打通军事重镇、重要府治之地。
只不过朱允炆低估了技术迭代与修路的效率,也低估了地方对一条好路的渴求,自建文八年起,地方府衙、县衙每年都要修混凝土道路,尤其是吏部认为修路多是一项好政绩,结果这里的知县走了,刚来的知县当即就下令修路。
朝廷已经不再是免费征用徭役,而是有偿徭役,虽说这种举动让不少百姓受累,但结果很明显,四年时间,混凝土道路实现了大明七成以上的府与县连通。
混凝土道路平整,雨雪天不会泥泞,往日官员能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六十里,现如今乘马车可行八十里。虽说对路上的官员而言增加了疲惫,但朝廷设置驿站最主要的考虑不是接待过往官员,而是传递文书消息。
驿站传文的驿使选乘战马,奔波八十里,最快不过一个时辰,慢行且考虑驿使、战马短暂休息,不过两个半时辰。
驿站与驿站对接,文书一日之内可以经过四个驿站,这也就意味着,昼夜不停传递地方公文,一日便可将三百里外的文书送至北京,千里文书三日余可达,两千里外文书不过七日。
对于三千里外的文书,比如广东文书、福建等地文书,从驿站效率并非最高,而乘蒸汽机船只更显快速。鉴于海上风暴等问题,寻常时期广东等地文书可借水师传报一般文书,紧急文书则分水路、陆路两面传递,海上风浪大时,走陆地驿站。
更远的西疆行省文书传报也进行了重新规划,不再从长城以内走,翻这个山,那个山,而是走长城以外,直接出关,经草原向西而行。如今草原上已无敌人,瓦剌被安置在固定草场之上,至于鞑靼剩下的族人,多为老弱妇孺,他们也已被分散开来。
经过驿传系统的重塑,北京对西疆的控制明显增强,文书从最初的三十日至四十日,一下缩短至十五日至二十五日。
这不只是地方文书向朝廷的传递速度,还是朝廷政令通往地方的速度。面对突发事件,地方变化,朝廷可以更为从容应对。
迁都带来的北京粮食价格增高问题也随着官府粮仓储备粮食四百万石的消息迅速下落,考虑到不少官员有着“北方苦寒”的心理担忧,朱允炆下令皇家下产业,调拨三千新式炉子给在京官员,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冬日。
北京很是热闹,无数民宅拔地而起,各类商铺里摆放的货物琳琅满目,天南地北的货物都聚在此处。
九月五日,朱允炆下令太子监国,自己则在李坚、骆冠英、平安、刘长阁等人的护送下,出了北京城,于通州乘船南下。
答应过水师会送他们出航,身为帝王不可能失信。
朱文奎监国不是一次两次了,加上迁都诸多事宜都是他亲手操办,有着不错的文书处理的经验,加上解缙、杨士奇、铁铉、徐辉祖等人辅佐,处理政务并无问题。
船只在京杭大运河上行进。
朱允炆看着神色失落的平安,笑道:“世人只知二炮局,又有多少人知道陶增光、胡元澄?有些英雄注定要默默无闻。为朝廷效力,没有幕前幕后之分。何况金陵军队的定位已很清晰,为水师训练更出色的后备人才。”
平安犹豫了下,终还是问了出来:“皇上,我平安并不怕去金陵,而是怕自己无用武之处。只要对朝廷有用,可以为陛下分忧,莫说去金陵,就是去西疆沙漠里隐姓埋名至死我也无怨无悔。只是如今水师规模不小,东海、东南、南海、南洋四部水师,合兵力三十余万,而大明周围海域又无敌人,我并不清楚继续训练水师的目的在哪里。”
“若只是自非洲运输矿产,整个水师规模维持在二十万人足够了。为何陆地上卫所屡屡裁撤合并,而水师却一次次增兵?没有外敌,水师的规模不需要维持太大,接下来应该年年减小水师规模。若是如此,我在金陵训练出来人才又能送到何处?”
朱允炆看着平安,爽朗一笑,对骆冠英道:“你来告诉他吧。”
骆冠英也不禁摇头,平安看到的世界,就是大明与大明附近,附近没了敌人,那就以为大明没了敌人。
但大明与大明附近并不代表整个世界。
骆冠英认真地对平安道:“水师的使命还很重,未知的土地还有很多。皇上的设想是,未来百年,用三代人的时间,将一些领地占领,纳入大明的版图。另外,马穆鲁克与威尼斯达成了协议,全力开挖红海与地中海之间的河道,而这一条河道,将是遏制西方诸多国家的战略要道。”
“大明虽然没有征讨西方诸国的打算,但你也应该知道,让大明保持强大地位的方法只有两个,其一,大明变得更强大。第二,对手变得更弱小。皇上的策略是,大明向前越来越强,敌人向后越来越弱。所以,大明与西方之间虽然短时间内不会有冲突,但长远看,难免有战事。”
“一旦大明与西方诸国出现战争,必不可能是小打小闹,而是倾力为之,以最小的代价,最小的牺牲,最短的时间,将他们的一切可能通往强大的道路摧毁,沦为矿工,为大明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
平安震惊不已,看向朱允炆:“皇上的布置竟是如此遥远?”
遥远的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
朱允炆背着双手,肃然道:“这是百年之策,是长远之计。平安,莫要小瞧了西方那些白皮肤的人,他们正在启蒙,正在觉醒,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比大明人笨,相反很是聪明。一旦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去扩张、去积累、去发展,百年之后便是不弱的敌人,再给他们几百年,他们也能做到船坚利炮,纵横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