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周嬷嬷终于奉了邹氏的命,赶来祠堂教训了苏婉宁一番,这才道:“想来二奶奶也该明白自己的错处了,咱们太太是心善之人,不忍再责罚二太太。”
无论她说这话时的语态有多么高高在上,这番话飘入绮梦的耳畔时都如仙乐般动听。
“多谢周嬷嬷。”绮梦将事先准备好的钱袋子递给了周嬷嬷,之后便与月牙和豆蔻两人搀扶起了跪在蒲团上的苏婉宁。
一夜的磋磨已让苏婉宁脸色煞白无比,膝盖处更是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主仆一行人赶回松云苑后,懂些医理的绮梦立刻让月牙去烧了滚烫的水,将软帕放在烫水里浸湿后替苏婉宁敷起了膝盖上的伤处。
饶是如此,苏婉宁当日夜里仍是发起了高热。丫鬟们想为她去请大夫,苏婉宁却撑着一口气不许她们如此兴师动众。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罚我一事必然瞒不住,若我还要大张旗鼓地去请大夫,母亲只会以为我在拿乔。”苏婉宁气喘吁吁地说道。
等她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四肢的气力已所剩无几。月牙红了眼眶,便撑起自己的身子坐在床榻边,好让苏婉宁能寻到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她的肩头。
丹蔻顿时哽咽着道:“奴婢知晓夫人心里委屈。可事已至此,您该低下头的时候也要低一低头才是,否则往后的日子可真是没有盼头了。 ”
月牙也泣着泪瞧着苏婉宁面如金纸的惨状,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若是让老爷太太知晓了,他们会有多心疼?”
她既伤心又无能为力。姑娘在安平王府里过的都是娇宠般长大的日子,何曾被人如此磋磨薄待过?偏偏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丫鬟替不了姑娘受罚,便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姑娘在祠堂里跪上了一整夜。
苏婉宁脑袋昏昏沉沉得厉害,人也飘飘然得好似抓不住耳畔窸窣的话语声,只能听见月牙的哭声如银铃般反复地在她心口回响着,凄楚又怮伤。
“我……我知晓了,往后不会再这般莽撞了。”苏婉宁为了不让丫鬟们担心,便勉强挤出了一抹笑。
只是她这满含病态的笑容简直比落泪还要令人心酸。
绮梦性子内敛,即便心内有千万种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堆叠,汇到嘴边却也只剩一句:“夫人要珍爱自己,无论是虚与委蛇还是阳奉阴违,一定要珍爱自己才是。”
“好。”苏婉宁捏紧了月牙的手,含泪着庄重应下。
*
两日后,苏婉宁风寒之症才褪却。
她花重金从许湛的贴身小厮那儿问出了他今夜要在书房内与密友下棋对弈。
苏婉宁便换上了一身只能堪堪遮住雪软春光的齐胸襦裙,梳了个轻浮的流云小鬓,着一身艳红色的薄纱,学着莲姨娘温柔小意的做派,赶去了书房。
立在廊道上的小厮瞧见了这般打扮的苏婉宁,霎时瞪圆了眸子,被她周身笼罩着的清媚又勾人的艳色震得许久未曾回过神来。
“夫人,徐世子在里头陪二爷下棋呢。”那小厮嗅到一股曼妙的芳香,便悻悻然地敛下了眸子,不敢多瞧多看。
苏婉宁听得“徐世子”三字后僵了僵身子,心口漫出些难堪之意。半晌,她才生生地压下了那等烧着她五脏六腑的廉耻之心,走上前去推开了书房的屋门。
第9章 樊楼
书房内,许湛正在聚精会神地与徐怀安对弈。明明他自觉近来棋艺精进了不少,可今日面对云淡风轻的徐怀安,他竟是连一个棋子的便宜都占不着。
这棋瘾一犯,便再难息止。许湛连输了三把,便痴缠着要徐怀安陪他再下三把,徐怀安无法,为了能及时归家用晚膳,便打算让许湛一副棋。
恰在此时,苏婉宁着一身薄纱襦裙推开了书房的屋门。沉闷又寂静的书房里陡然飘来一抹艳色,浓墨重彩地掀去了四场棋局带来的枯燥。
许湛瞥一眼苏婉宁,眸光汇聚在她胸前半遮半露的春光之上,嘴角忍不住一勾:“今日你怎得这般打扮?”
在他印象里,苏婉宁总是一副如贞洁烈女般的端庄模样,平素连句荤话的玩笑都开不得,更别提在床榻上如死鱼般的表现。
今日苏婉宁却弃了那几身黑黝黝的罗衫厚袍,以如此轻佻的装扮走入许湛的眼中。这其中蕴含着的求和之意简直不言而喻,许湛不是蠢人,自然能瞧明白。
经由前些日子的争吵,许湛已冷落了苏婉宁好些时日,如今也该与她重修旧好了。
“你将糕点放桌案上吧,等我与慎之下完棋,便来松云苑瞧你。”许湛一改前些日子的不耐,好声好气地与苏婉宁说了这话后,便又拢回神思与徐怀安下棋。
他将自己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眼前的棋盘之上,如此专心致志,以至于忽视了对坐着的徐怀安面容里掠过的一丝异样。
苏婉宁则是羞窘得不敢抬头,从她端立着的地方只能觑见一点徐怀安的衣角,苍翠锦袍上绣着笔挺的绿竹,将他这人衬得愈发飘逸出尘。
她想,徐怀安如此持正端肃的一个人,必是不曾见过做人正妻的女子这般自甘堕落。她本是秉着一身傲骨不愿意向许湛低头,可邹氏的磋磨让她认清了自己在镇国公府的份量,所以苏婉宁才会如莲姨娘一般妖妖冶冶地打扮了一番,意欲与许湛破冰。
许湛果真是把“好色”刻在心上之人,瞧见了苏婉宁这番打扮后语气便好转了许多。
一切似乎正向着苏婉宁期盼的方向发展,可她仍是觉得分外难堪、十分羞窘,得了许湛这一句话后,便慌不择路地退出了书房。
她来时缥缈如一阵风,去时更是清淡得没了踪影。
徐怀安从棋盘的缝隙里觑见了苏婉宁离去时蹁跹着乱舞的衣角,刹那间脑海里便只盘旋着方才不慎觑见的那一抹艳色。他既是惊讶又是震烁,他与苏氏的寥寥几面中只瞧见过苏氏端庄贤淑的模样,何曾见过她妩媚惑人的一面?
极致的端雅大方与纯澈的清媚姿态勾缠在一块儿,酿出的反差让徐怀安久久不曾回过神来,除了震惊之外,更有些难以言喻的窘迫席卷着他的五脏六腑。
若他与许湛一样都是风月场上的常客便罢了,偏偏徐怀安以清正自持这四个字立身于世。
旁人赞他时甚至还要添上一句“君子之德”。
既如此,他怎么能这般肆无忌惮地回想着方才苏婉宁娉婷婀娜的姿态?这样的念头不该出现在他徐怀安的身上。
对坐着的许湛仍在津津有味地与他对弈,似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徐怀安的异样。许湛是如此信任着徐怀安,只怕有一日瞧见了徐怀安与自家正妻独处一室,他也会笑着为徐怀安辩解。
“方才险些被苏氏搅了局,咱们快把剩下的棋局下完罢。”许湛兴致勃勃地说道。
徐怀安正是自渎自恼的时候,不必费尽心力地哄让着徐怀安,便因为自己方寸大乱的心绪而输了这一局棋。
许湛笑着放他离去,并嘱咐道:“明日咱们再战。”
徐怀安本以打算疾步离去,闻言却顿下了步子,肃正着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庞,道:“明日我有些公务在身,只怕是不遍来与许兄下棋了。”
许湛虽为此惋惜了一番,却还是欢喜着将徐怀安送出了镇国公府,“无妨,你的公事要紧,总不能为了我这个富贵闲人就误了你的前程。”
这话飘入徐怀安的耳畔,呛得他愈发窘迫难当。好在因他刻意收敛神色的缘故,苏婉宁傲人的身姿已淡出了他的脑海。
“回去吧,不必再送了。”徐怀安立在镇国公府前的门廊处,朝着许湛释然一笑道。
金澄澄的夕阳洒落檐角,霞光如影随形般笼在徐怀安清濯的身躯之上,他立定时如松如柏,配着那松泛的笑意,果真担得起芝兰玉树这四个字。
*
梁国公府内。
徐怀安沐浴净身之后便去了秦氏所在的院落。这两日秦氏总是逼着他去各家相看未嫁的京城贵女,徐怀安便想了许多法子避开秦氏的缠磨,这也是他为何去镇国公府与许湛下棋的缘由。
秦氏瞧见徐怀安的身影后很是高兴,只是忆起他方才从镇国公府回家,便没好气地说道:“湛哥儿年纪轻轻的就亏了肾元,还要你送去两根百年人参。那人参是你外祖费尽心力搜罗来的,便是有银子也买不到呢,你却这般大方地送给了许湛。”
徐怀安走入明堂,不顾秦氏的唠叨,便往紫檀木太师椅上一坐。等秦氏絮絮叨叨地发泄掉心中的怨气,他才笑着开口道:“儿子用不着这点人参。”
秦氏听罢愈发气恼,只见她瞪了一眼徐怀安后便摆正了自己雍容的坐姿,道:“谁叫你连个通房丫鬟都不肯收用呢,你爹爹这一辈子也没有纳妾。可他却不似你这么迂腐,好歹也有几个可心的丫鬟服侍着他。”
“母亲。”徐怀安轻唤了秦氏一声,将她余下的劝阻之话统统堵了回去。
他的洁身自好并不只存在于几句言语之中。徐怀安是当真寡欲慎行,甚至说是冷清冷心,自幼时活到这般年纪,他一直都对男女之事十分淡漠,便是瞧见了话本子上缠绵悱恻、缱绻黏腻的情爱故事,他也只是觉得这些人分外蠢笨。
或是念书、或是为官、或是去游历山河,有哪一件事不比情爱往来更有意趣?
徐怀安既有向往无拘无束的日子之心,更有压在他心头沉重如山的责任感。他要么不娶妻生子,一旦与哪家的贵女定下了一世姻缘,便会真心实意地与她相知相守,不会收用丫鬟,更不会纳妾和蓄养外室。
秦氏自诩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可近来的徐怀安神色间漾着云遮雾绕之意,连她也瞧不明白他的心思了。
“陆夫人已明里暗里点了我几回了,她家嫡长女才貌双全、性情又好,多少家世家大族抢着要与她家结亲呢?偏你个男子还要这般拿乔。”秦氏没好气地说道。
秦氏的劝语尚不解渴,一旁的秦嬷嬷也打算婉言规劝徐怀安一番。若这还不能打动徐怀安,那便让徐老太太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来。
“儿子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了。”徐怀安喃喃地开口道。
他这话说的妥帖,让上首的秦氏与秦嬷嬷都高悬起了心,两人都屏息静气地等着徐怀安的下文。
只见他叹息一声,硬挺的眉宇里凝着几分懊恼之意。
“儿子已然及冠,婚事全由母亲做主。既母亲觉得这位陆小姐样样都好,便替儿子下聘即可。”沉思之后,徐怀安才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今日书房的见闻着实让他乱了心绪。徐怀安最不齿的便是那等肖想他人妻子的行径,更何况许湛是他的知心密友,纵然许湛为人处事上很有几分糊涂在,对徐怀安却是一片赤诚。
既如此,他怎么能将苏婉宁婀娜的身姿映在心头?
哪怕是觉得惊诧、哪怕他没有任何不轨之心,这样的念头也不该有。
徐怀安只以为是自己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味地洁身自好只会让他在男女之事上呆愣如傻子一般。
像昨日这般的错误,他不容许自己再犯第二次。
“慎之,你可是认真的?”秦氏惊得从太师椅里起了身,满目震烁地望向了下首的徐怀安。
徐怀安笑着答道:“儿子不敢哄骗母亲。”
秦氏一时欢喜得感恩戴德,即刻要领着丫鬟嬷嬷去祠堂里跪谢祖宗,闹得徐怀安双颊一红,半晌只道:“都是儿子不好,让母亲如此担忧。”
“儿女都是债,只要你能成家立业,便是让母亲在三清真人磕上一天一夜的头也无妨。”秦氏说完这话后,便领着秦嬷嬷一行人赶去了祠堂。
徐怀安撂下了心中一块大石,人也松快了几分。
他清落落地立在门庭之中,向外觑见清辉的月色如霜般落在庭院的青石地砖之上,心里无比慨然。
三日后,秦氏与陆家夫人约好了普济寺上香,徐怀安与陆梦嫣在普济寺的后院里相看了一番,陆梦嫣心里是千万个满意,徐怀安也彬彬有礼地与陆梦嫣相谈了一番。彼此间虽未明说,却已明白了长辈们的打算。
徐怀安并不抗拒与陆家的这桩婚事,陆小姐知书达理、端庄大方,与许湛的妻子苏氏一般贤淑良德,而他必不会如许湛一般让自己的妻子受诸多委屈。
这时的徐怀安尚且不明白自己为何频频忆起苏氏这号人物,只以为是心中留存着的愧怍还未消弭干净。
他是清正受礼惯了的人,即便察觉到自己在遥想着正妻人选时时常以苏婉宁为蓝本,也未曾将这点小事纳进心间。
翰林院近来事务繁忙,他甚至都没有闲工夫去与陆小姐联络感情。这一日,徐怀安因公务赶去了一趟樊楼,他无心玩乐,只想在樊楼守株待兔,与小英平王英一武彻聊一番。
英平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又为了圣上的千秋大业而残了腿。圣上对着胞弟十分疼宠,连带着把英一武也养成了一副活霸王的性子。
昨日,英一武便在翰林院大闹了一场,还打杀了徐怀安的同僚,那同僚是贫寒出身,苦读数十年才入了翰林院。若只是挨一顿皮肉之痛便罢了,只恨这英一武睚眦必报,还要断了那人的仕途。
徐怀安此番赶来樊楼是为了替自己的同僚求情。
只可惜英一武素来厌恶徐怀安的为人,知晓他的来意后便坏笑着说:“那秋升不肯将自己的胞妹送于我做妾,便是被我活生生地赶出京城,也是活该。”
徐怀安早知英一武是个放浪形骸的纨绔蛮生,便特意让人去打听了许湛的行踪,许湛与英一武交好,由他在中间说和便是最好。若许湛还无法说服英一武,他也不怕得罪了英平王府,明日便进宫去告御状。
许湛夹在两个密友之中踟蹰难行,又因近来身子亏损的缘故虚弱不已。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樊楼,不能去左拥右抱地宠幸自己的旧相好,却要在这雅间里充当和事佬。
他郁闷难当,这便朝着许湛和英一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两位祖宗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家中正妻善妒,日子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樊楼,便让我去逍遥一番吧。”
第10章 等待
许湛这般荒诞又迫切的话语果然夺去了英一武大半的注意,他笑着瞥了一眼正在心烦意乱的许湛,问他:“正妻善妒?怎么个善妒法?”
许湛仰头饮尽了身前的酒盏,愤然道:“也不知她脑袋里怎么装了那么多沉闷的大道理,每天变着法地规劝我,我一要出门就说帮我纳良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