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和几个垂头的宦官站在墙根阴影处。
他低头抿唇用眼角小心地打量着那边,直到看到元昭帝忽然操起一旁案上的茶盏直接摔在林朝鹤的脚下。
巨大的响声在空旷的殿里不断回响,瓷片瞬间迸裂向四周飞溅。
身旁传来一片闷响。
晏辞用余光一扫,惊愕地见那几个跟他站在一起的宦官已经齐刷刷跪在地上,统一保持额头贴地的姿势。
动作快的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的木偶,瞬间做出同样的动作。
晏辞虽然慢了半拍,但求生本能使他条件反射地也跪了下去。
他本来没有这种条件反射,但是也不知是因为前两天看了太多血腥场景,还是因为面前场景压迫力太强。
于是他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了。
那内侍总管徐晟一阵慌乱,忙上前想查看元昭帝的手,却被对方狠狠挥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急忙跪在皇帝的脚边:
“陛下,陛下息怒啊,仔细身子......”
在这副众人都大气不敢出的情景之下,就显得身边依旧站着的林朝鹤看上去过于突兀,也过于放肆。
“钦天监先前是怎么跟朕说的?”
元昭帝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威压朝殿里众人压下:
“先前卜测天象,钦天监保章正跟朕说近来宫中一切太平——”
“——朕的皇儿如何就出了这等事?!”
第258章
晏辞眼见那碎片迸溅了一地,有几块甚至飞到了他的脚边,寝殿内一时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他想起方才孙承修的下场,一时唏嘘,心道陛下这是愤懑悲痛交加,怒火无处发,非要找个泄愤对象不可。
“陛下息怒。”
“钦天监不分昼夜使人观测天象,在预测国运之事不敢有丝毫懈怠,三殿下此次遭难并非天理命数,实乃人为所祸。”
“你与我说这般有什么用?”元昭帝颤抖着手抚摸着床上的锦被,“朕的皇儿,朕的皇儿已经.......”
林朝鹤又低声说了什么,晏辞没有听清,因为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来的速度很快,似乎脚步声的主人十分焦急。
晏辞微微转头用余光看向门口,心道能在这时在这处宫殿自由出入的人,肯定不是普通官员或是宫人。
他低着头,耳朵却跟随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殿门吱呀一声向两侧打开了,鸢尾花的香气冲散了殿内浓郁的安神香的味道。
“父皇!”
少女急躁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打破了整个殿中几乎凝成实体的压抑气氛。
晏辞感觉到压在身上的威压在那一刻如同被撕扯出一条缝,接着迅速退了下去。
他朝着脚步声的主人看去,只见萧元英一身红裙,长发未束,头上平日里佩戴的各种叮当作响的环佩也不见了踪影。
元昭帝萧成邦惊讶地看着她:“元英,你怎么过来了?”
萧元英快步跑上前,直到站到林朝鹤身前将他半个身子挡住,少女秀美精致的脸上此时满是泪痕,两只眼睛更是如同两颗红肿的桃子突兀地挂在脸上。
萧成邦的怒火在看到萧元英脸上泪痕的一刹那收的一干二净,他蹙着眉看着萧元英哭肿了的双眼,眸中并不掩饰对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的心疼:
“元英,你擅自跑过来做什么?没有宫人拦着你吗,都是干什么吃的?”
萧元英吸了一口气,出声道:“父皇难为他们做什么?何况儿臣是公主,儿臣要进来,他们又怎么敢拦我?”
她的样子明显是哭了一天一夜,脸都哭肿了。此时说话时鼻子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元安,元安一向喜静,这里是他的寝殿。父皇你让这么多人在这里扰他清净,元安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说到此处,她举起双手,将脸埋在手心,双肩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萧成邦刚刚失去了小儿子,又眼见小女儿悲痛成这个样子,早已不想当着萧元英的面问责他人,转而安慰着萧元英,直到萧元英将脸从手心里抬起来,略带撒娇的语气道:“父皇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儿臣会心疼的......而且父皇也不要生师父和徐总管的气了,儿臣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萧元英大概是宫里唯一能平息圣怒的人,萧成邦的面色果然缓和不少,他没看旁边的林朝鹤,也没看脚边跪着的徐晟,沉声道:“都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没听到公主的话吗?”
于是晏辞又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窸窣声,他又用余光一扫,就看到几个宫人立刻转身排成一排朝外面走去,动作依旧如同方才那般整齐划一。
晏辞被他们的行动力惊到了,正想转身跟着他们离开,忽然听到林朝鹤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晏香官,请留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而且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差点被责骂的人不是他。
晏辞脚步一顿,接着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他实在不知道这么压抑·马上就可以解脱的时刻,林朝鹤喊他回来做什么,事到如今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抬步走到林朝鹤身边的位置跪了下去。
萧成邦的怒气在萧元英的到来后已经散去大半,此时倒也平静了,锐利的双眼扫了一眼晏辞。
林朝鹤上前半步,直言道:“陛下,此人便是是臣在灵台观时遇到的香师,同时先前也任三殿下殿里的香官,先前制出的能缓解三殿下头疾的安神香也是出自他手。”
晏辞有些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地面,许久听到萧成邦的声音响起:“原来就是他。”
“把头抬起来。”
晏辞直起身子,按照宫规,他不能跟皇帝对视,于是就垂着眸子,直到听到皇帝的话:“长得也算端正。”
身旁徐晟见萧成邦面色渐渐缓和,心头一喜,本就想着如何让他息怒,这个时候忙道:“陛下,上次中秋盛典的‘东阁云头香’也是此人所做,陛下您看要不......先收入崇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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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辞有些恍惚地走出寝殿,他站在少阳殿的门口抬头看着天边悬在夜色中的一轮明月。
片刻后耳畔传来声音:
“小友。”
晏辞将脸转过去,就看到林朝鹤笑眯眯地走出来,仿佛刚才惹了圣怒的人根本不是他。
此时陛下和公主刚刚离去,少阳殿经此一事已经不剩什么人了,此时明月悬空,给这座空荡荡的宫殿笼罩上一层寒意。
“一起走走?”
晏辞沉默了一瞬,林朝鹤已经率先往台阶下走去,晏辞跟上他的步伐,低声道:“大人将我捞出来,可是为了今日之事?”
林朝鹤道:“事出紧急,让你这个时候面圣的确仓促了些,不过若是再不给你找一个机会,我怕小友你就要变成少阳殿众多游魂之一了。”
晏辞默默在旁边观察了他一番。
眼见林朝鹤此时一如往常般云淡风轻,原以为他被萧成邦骂了一顿,肯定心有余悸,现在看起来他心情还很不错的样子。
“没办法啊,现在只能把小友搬出来了。”林朝鹤摊了摊手,无辜道,“不然你看,贫道马上就要失宠了。”
“......”
晏辞问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大人如何知道陛下会留下我?”
林朝鹤黑得如墨一样的长发散在身后,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友,三皇子的头疾是自出生便有的,这件事天下皆知。”
“世人皆知三殿下患有头疾,殊不知陛下有相同的病症。”
晏辞睁大眼睛,林朝鹤点了点头:“陛下虽然从来没当着外人的面说过,可事实上他的头疾发作起来比三殿下还要厉害。”
“所以这些时日,陛下让贫道出去寻药,不只是为了三殿下,更是为了陛下自己。”
听了他的叙述,晏辞算是明白了。
总结一下就是,皇帝他们一家这是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遗传病。
而且这病会随着年龄增长,发作的便越厉害,但是这病也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得。
只是萧元安尤为不幸生来就遗传了这病症,小小年纪便要忍受莫大的痛苦。
虽然陛下喜香,自己先前做的那支“东阁云头香”因为够新奇,的确吸引了萧成邦的注意,但还不足以成为自己的保命符。
真正让萧成邦留自己一命的是,林朝鹤向他透露自己先前做的安神香能够缓解三殿下的头疾,因此萧成邦暂时放过他,也是为了他的安神香。
“陛下生性多疑,患有头疾的事,甚至太医署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自然更不会让旁人知道此事。”林朝鹤顿了顿,“所以小友,今日贫道与你说的话,你记得就好,切莫让第三个人知晓。”
晏辞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两个人走到了少阳殿的殿门口,林朝鹤与他道别,登上马车离去。
晏辞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扰乱他的鬓发,晏辞转头看向身后这座栽满海棠花的宫殿。
夜色中的宫墙仿佛被月亮披上一层朦胧的纱,海棠茂盛的枝叶在夜风里簌簌作响。
此刻少阳殿里除了一两个看守宫殿的宫人,其余人要不已经成了地下亡魂,要不还在慎刑司里受刑,要不就都被遣散。
唯一一个还能站在这里的只有自己。
直到现在他都没见到夏圆和辛夷,他根本不敢去想他们发生了什么,此时以什么样的姿态存在。
......
晏辞有些恍惚地透过逐渐关闭的殿门看着远处的寝殿,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悲痛就在这个时候化成一股热流顺着眼角涌出。
他忙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声音传来:“晏大人。”
晏辞迟疑了两秒方才意识到是在唤自己。
他回头看到一个小宦官也不知在旁边站了多久,朝着他服身道:“晏大人,您的车辇已经备好了,天色不早了,可要宿在宫里?”
晏辞听完他的话方才反应过来,就在刚刚萧成邦听说自己制得香有缓解头疾的作用,便破格留了自己一条命。
此时他已经是陛下的寝殿,崇庆殿的香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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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成二十九年十二月。
燕都迎来了久违的寒冬,皇城里里外外皆被霜雪覆盖,随处可见换上冬衣在宫殿各处清扫积雪的宫人。
太医署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这辆马车在宫里很常见,内里外面装饰选材上并不华丽,却是很有质感又很低调,是宫里有些品阶的官员平日在内城出行时乘坐的马车。
两个太医署的小医官正好得了闲,一边在旁边歇息,一边看着那辆马车,就着午后的暖阳闲聊。
“门口那辆马车是哪家大人的马车啊?都连着一个月了,好像都来了三次了。”
“不知道,但是听说是来找孙太,哦不对,是来找孙医官的。”
就在四个月前的中秋节,原本热闹的宫廷因为少阳殿的事彻底陷入人心惶惶之中,少阳殿当值的宫人死了大半,剩下的都被安排去了其他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