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信南闻风丧胆,立即命军中剩余人马撤离汴京,撤兵路上军心大乱,丢盔弃甲,全部辎重尽数被遗弃在城中。
蒙军乘胜追击,宋军因缺粮少食无力抵抗,迫不得已一路溃逃南归。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此次入洛之战,历经两月,出兵五万,最终伤亡过半,寸土未得,丢人败兴为历次北伐之最,朝野俱震,举国皆惊。
消息传回临安之时,赵韧在大殿之上当场昏厥,夜发急热,自此一病不起。
......
“官家近日御体欠安,已免去早朝,不见外人,朝中诸事只交于副相打理,而今听闻是裴大人求见,这才破例召见。”
大内禁宫,裴昀由赵韧贴身内侍引路前往福宁宫而去。
及至寝殿,进门之前,内侍悄声对她道:
“裴大人,稍后面圣之际,请直面龙颜开口,不可低头背身回话。”
裴昀闻言一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进门之后,只见诺大寝殿空荡无人,宫娥内侍皆被遣退,门窗紧闭,帷幔半垂,周遭弥漫着一股苦涩药味,阴沉而静谧。
赵韧一袭寝衣肩披外衫,正坐于案前,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裴昀开口行礼,连唤几声,他仍是恍若未闻。
这一幕熟悉得令人心悸,裴昀不禁更为惊慌,顾不得礼数,大步上前,迳自走到了案前唤道:
“官家!”
光影落于纸上,赵韧这才恍然惊醒般,他浑身一颤,抬头望向来人。
“四郎来了?”
赵韧淡淡一笑,更衬得脸色灰白,眼下乌青,满面病容,
“你方伤愈,朕即病倒,却是不巧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咬字发音有几不可查的古怪。
“官家,”裴昀艰难开口,“你竟耳聩复发了吗?”
此情此景,他明显如当初被囚燕京之际时一般,双耳再一次听不见了。
“现下,你知晓朕为何罢朝了。”赵韧自嘲一笑,“御医道,此乃急火攻心,风邪入体所致旧伤复发,药已用遍,皆是束手无策。朕已下令命太医院缄口不言,但一国之君双耳聋聩之事,想必也瞒不了太久。”
值此入洛失利,朝中人心动荡之际,若此事张扬出去,只怕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趁机生出事端。裴昀焦急道:“臣出宫后便立即传信于千金手救神医,请他来为官家治疾!”
“那位神医妙手回春,医术远胜于宫中御医,若能前来为朕诊治,许是还能有一线生机。”
赵韧点了点头,神色却并不见欣喜,他目光落于案前跳动不停的烛火上,幽幽道:
“如今朕夜夜失眠,难以入睡,一旦入睡,又总是频繁惊醒。睁开双眼望见一片漆黑,耳边死寂无声,每每总是分不清身在何处,是临安还是燕京,是福宁宫还是悯忠寺。”
裴昀听得心中酸楚,出言安慰道:“官家早已脱险,北燕也早已覆灭,一切绝不会旧事重演。”
“不会吗?”赵韧轻笑了一声,“当年契丹既灭,又来了北燕,如今北燕不存,却又来了蒙兀。我大宋江山,何以前狼后虎,步履维艰到这般地步?”
说罢,他示意裴昀看向桌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卷,“四郎且替朕瞧一瞧,如此措辞可还妥当?”
裴昀抬眼一望,但见其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朕以寡德,兵民之死战斗,户口之困流离,室庐靡村,胳胔相望,是皆明不能烛,德有未孚,上无以格天心,下无以定民志......”
裴昀一窒:“官家要下罪己诏?”
虽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下罪己诏之天子多不胜数,其中不乏汉武帝唐太宗等圣武明君,然终究是自责其罪,非朝堂危难人心涣散至极时不可为。
“北伐入洛乃朕一意孤行之举,事到如今,朕不下罪己诏何以面对满朝文武,面对边关守将?”
赵韧眸色一片幽深,眉间沉郁凝滞浓得化不开,他沉声开口道: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胜冲昏了头脑,欲做中兴之主,却终究是自视甚高。这个皇位,朕坐得甚至不如父皇,至少他尚有自知之明。”
“官家——”
入洛之役确然是赵韧之过,可终究不过是一时冒失进取,他又怎能自暴自弃,与那昏君赵淮相提并论?然赵淮毕竟是其君其父,裴昀身为臣子,自不能妄言其过,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劝慰。
赵韧似乎也清楚裴昀为难之情,只淡然道:“四郎想说什么,朕心中明白,不必多言了。朕乏了,你且退下罢。”
话已至此,裴昀不可再留,况且观赵韧神色却是疲倦虚弱,只行礼告退道:
“臣必会尽快寻到救神医为官家诊治。”
临出门之时,裴昀突然又被赵韧唤住:
“四郎——”
裴昀回头,只见烛火映衬之下,那九五之尊的神情晦暗不明,出口之话却是透着说不出的惆怅与哀伤:
“替朕送一送疏朗罢,朕无颜面对他。”
经此一役,朝中主战官员皆受处罚,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官削三秩;首相邓明德罢相,改为观文殿大学士;而参知政事谢岑降为礼部尚书,外放出知泉州,即日启程。
裴昀拱手垂眸,轻声应道:
“官家不提,臣也会去的,官家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