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无能可留下字句之物。
……
天光已明,雾气散去云淡天青,眼下却黑烟滚滚。麻药失效,再度失去理智的村民与衙役被围困于火光之中,嘶吼发狂。
沈念不忍观视眼前一幕,只得背过身去。一旁衙役望着火圈,不由哀求道:“大人,万万不可下令啊!里头还有我们的兄弟!他们对大人可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啊!”
“小李今年才十七,老黄家有六十的老母……吴子的老婆就快生了啊!”
其他衙役也纷纷上前求情,沈念平日里妙语连珠,此刻却成了哑巴,于众人殷切急迫目光下,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只神色愈发纠结难看。
此时,一只大手倏然拨开人群,将他拉了出来。
“沈大人已派人回齐州府搬救兵了。”
严况拇指摩挲指节,尽力敛去眼中杀气,又刻意舒了眉心,露出少有的温和神色对众人道:“温医官也已被送回府中研制解药,你们不必心急,只需死守在此,未至最后一刻,万事皆有转圜。”
严况心中清楚,此时此刻,沈念与这些衙役已不能指望了。
眼前情况复杂,格外考验情绪理智把控,若不将其稳住,反会雪上加霜,平添麻烦。
看着思绪乱成一团乱麻的沈念,又看向不远处神色坚定持枪坚守的梁战英,严况心中顿时有了考量,拉着沈念一把推上马背。
“诶?”沈念不解,严况却已然上马,同时朝着他马背上重重一掌!
骏马应声而动,沈念连忙扯住缰绳,严况同时收腿一夹马腹,梁战英亦闻声随之回眸。
严况回身高声道:“师妹,此地暂且交你了!”说罢,严况纵马引着沈念,直奔往上山方向。
“沈念,随我去木屋!”
……
程如一置身木桌前,咬破指头的瞬间,血珠涔涔涌出,回忆里上官九暗哑虚弱的声音再度于脑海中响起——
“昔日,薄云天四下里满布了暗器机关,皆是清歌精心布置……若无地图路引,就算是千军万马,一时也难以攻入。”
想起进出蓬莱新乡皆要蒙眼,程如一不由道:“前辈,敢问唐前辈可是设下了众多路口,若是误入,便会遇上机关或……猛兽?”
他记起初入蓬莱新乡时的狼嚎格外渗人,可上官九闻言先是点头,随后却是摇头。
“不,并无什么猛兽……或许,蓬莱新乡早将清歌规划的机关路径,给更改了……”
……
回过神来,程如一微微阖眸,蒙眼进出正殿的路径一一于脑海浮现。彼时视线虽一片漆黑,却能凭借其他四感所遇,步步勾勒出清晰画面。
初入路面平坦,行百步左进,而后五十步,路行下坡六十五步左进……
时间紧迫,程如一难以还原新乡地图,只能以血为墨,以指为笔,想办法留下些粗浅文字,只盼严况能懂。
果不其然,屋外已隐隐传来嘈杂声。
“来不及逃了……”程如一深吸一口气,捏紧了衣摆。
……
“神女!前方有木屋!”
金玉鸾与花常胜等人浩浩荡荡一路搜山而来,程如一如今这不利落的腿脚,实在是留下许多显眼痕迹。
“你们几个,围住木屋,你们几个,随本座进去搜!”金玉鸾一声令下,众人立即将木屋团团围住。
花常胜见状,不由在旁叫骂道:“臭娘们,真当老子不存在?”
金玉鸾不耐烦蹙眉白了人一眼,只闻砰然一声!
房门倒塌的瞬间,程如一应声抬头,那独臂的彪形大汉,正凶狠愤怒的盯着自己。
程如一指尖血正滴落桌上,溅起一道血花,他见状眸光霎时一沉,却无过多惊慌。
金玉鸾随后缓步而入,桌面血迹映入眼帘,正是程如一留下的血书路引。
“好啊!洒家非活剐……不……要你生不如死才对!”
花常胜怒不可遏,一个箭步上前,只一手便扼住程如一脖颈将人半提了起来!
程如一顿觉呼吸困难,指尖仍旧流血不止,于地面晕开一小滩血迹。
“放手……”程如一艰难开口,抬手试图抓挠,无奈力量悬殊太大,指尖血在花常胜袖子上染的乱七八糟,也不能动摇对方分毫。
金玉鸾神色阴冷瞧着说秘案,一旁侍女看清了桌上血书,也连忙道:“神女,属下这就将其抹去!”
“不……不要……”程如一闻言蹙眉挣扎,脚尖在地面乱勾,直将那一小滩血迹划成一团凌乱血线。
金玉鸾却眉心一动,瞪了那侍女一眼,侍女见状立即俯首退下。花常胜听程如一开口,却顿时火冒三丈,挥手将人重重甩在墙壁之上!
程如一被摔眼冒金星,胸口一震,一口血霎时自口中呕出,眼前视线也模糊不少,只能听见花常胜格外荒唐的粗鄙之言。
“这小白脸……长得还行。依俺看,不如就把他赏给你手下那群女人享用!玩够了再卖……”花常胜说着不解气,还照着程如一腰间伤口踢了一脚,继续道:“卖到上京去!给那些爷们……”
连番重创,程如一这下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也逐渐听不清耳边声音。血水染了半身,腰上更痛得犹如腰斩一般,却又忽觉下颔一紧,是金玉鸾纤长冰冷的指尖。
“你在给谁传递消息。”
此刻金玉鸾开口讲话,在程如一眼中便犹如毒蛇吐信子。他不由打了个颤,随即平复喘息,沉声坚定道:“无可奉告……”
“老子就要在这儿,把这小白脸的皮扒……”
花常胜闻言再度发怒,金玉鸾却回身瞪了他一眼,怒斥道:“住嘴!不想要命了吗!”
“你心里要有数!若非薄云天机关防护……沈念早来剿我们了!”
金玉鸾气极,眉心花钿都在发颤,继续呵斥道:“出新乡有多危险你难道不知?官府和聆天语,随便遇上哪一个,你我都将尸骨无存!你竟还有闲心在此耗费时间!?”
花常胜被吼得一愣,既觉丢人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生着闷气恶狠狠的辱骂程如一,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老词。
金玉鸾不再理会他,甩开程如一,冲侍女摆了摆手。
程如一四肢都用不上力气,五脏六腑也痛意翻滚,只能任由侍女把他架起拖到桌前,身侧则是金玉鸾那张美艳恶毒的面孔,正在冲他冷笑假笑。
“无妨。你不愿说,本座也不勉强……且这字,你写得很是好看,也写得不容易。”
“本座自然不会将其毁掉……只是,需得劳烦你帮忙,稍稍做些改动。”
程如一只觉指尖一痛,十根手指已没有一根完好的了,但这……倒是次要。
手腕一凉,而金玉鸾正捏着他的指尖,更改桌上的路引信息!
“放开我……你卑鄙无耻下心狠手辣……不、不、不……能那么改,不要……!”
程如一用尽浑身力气挣扎扭拧,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金玉鸾用自己的血,将路引上的每一句生机……
改为死路。
……
“老严……你说温医官真的来得及研制出解药吗?”
“老严……你说程先生真能逃得出来吗?”
一路上,沈念碎碎念个不停,严况倒也没多斥责于他。严况知晓沈念心思不在此处,将人拉走,实在是因着不能将其丢给梁战英添乱,也是为了将人拘在眼皮子底下护着罢了。
“温医官是你的手下,你身为上司,竟对自己属下的如此没信心吗。”严况又道:“程先生说过,会找机会在木屋留下线索。”
“他说过……就一定能办到。”
沈念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眼前木屋已近,两人纵身下马,严况却觉一阵莫名不适。
“诶……老严你怎……”沈念眼见严况神色异常,甚至径直上前踹开了紧闭的木门,不由大为疑惑,连忙跟上前去。
“老严,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什么不妥啊,你急什么?”
沈念随后进入木屋,只见木屋之中整洁如常,地面都干干净净没有脚印,实在没什么异样之处。
可严况却眉头紧锁,原本就写尽冷漠肃杀的一张脸,此刻更是吓人得紧。
“不,有血气……”严况沉声开口,再踏入一步,瞳孔便登时一震,眼底渗出不安焦虑,眸中满映鲜血殷红。
紧随其后的沈念也看见了桌上血字,先是一愣,随后便念了起来——
“入新乡,初时路面平坦,行百步左进,而后五十步……”
念至末尾,落款则是一个斗大的程字。
“这是……程先生,留给我们的路引?”沈念登时大喜,严况握紧剑柄的指节却已微微泛白,满眼血字映得他瞳孔也是血红一片。
而屋外不远处,蓬莱新乡的人马正埋伏在树林之中。
花常胜见状,不由自信满满道:“才两个人!洒家这就下去将他们活捉!晚上并这小白脸一道,剖心挖肝来做下酒菜!”
金玉鸾却冷冷剜了花常胜一眼。她身侧,被侍女押着的程如一正神色忧虑望向木屋中的严况,他嘴唇拼命阖动,却也只能发出些细微沙哑的音节来。
作者有话说:
小程见到严官人啦x
第69章 风雨欲来
一旁的花常胜正捏紧拳头怒意冲天,却十分罕见的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竟然是严况……竟然是他……!”
金玉鸾却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颔首道:“怎么,你与他有过节?”
花常胜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他,洒家根本不会贬出上京!”
“不急。”金玉鸾斜眼抱臂瞧着,语气慵懒道:“无需与他正面冲突……很快,他就会落入陷阱……孤狼,也会变成死狗的。”
金玉鸾唇角带笑,眼底得意满满,正垂眸神色挑衅望向中了哑药的程如一。
程如一冲金玉鸾翻了个白眼。他是真心盼望那玉面阎王现如今便能杀过来,将这两个丧尽天良之人给宰了,再投入十八层地狱好生治治……
他同时也真心希望,严况能来……救救自己。
程如一自幼便无人可倚靠,昔日京都小院那满墙的凌霄花,也不过是他过往的恶毒寄望罢了。
但不知从何时起,程如一逐渐发觉,自己似乎对那玉面阎罗生出了一种……依赖。
程如一心想,大抵是每逢危难之时,阎王大人总能及时赶到,这次数多了,便以至近来几次快撑不下去时,脑海眼前,总能浮现那人身影。
可此时此刻,严况就在眼前,却没法子再救他这一次了。
而自己,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再与他说上几句贫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