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在下有礼。”闻安臣抱了抱拳,不卑不亢道。
引闻安臣进来的那两个牢子中的一个,小快步走到张牢头儿面前,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原来是董大人让你过来的。”张牢头儿本来大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品茶,正眼都没瞧闻安臣一样,这时却是豁然站起身来,很是豪爽的哈哈大笑一声,上前抓着闻安臣的膀子,很是热情道:“快坐,快请坐。”
闻安臣不好拒绝,便只好坐下来。张牢头赶紧让人上了茶,笑道:“咱们这儿茶水粗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将就着喝。”
闻安臣笑道:“您太客气,太客气。”
“不知道你这次过来是为了……”
张牢头试探性的问道。
闻安臣道:“董大人命在下过来问那周信几句话。你也知道的,这个案子,现下有些反复。”
说到这儿,他便不再多说,只是伸手指头指了指上面。张牢头貌似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对啊,你说这事儿闹的!说起来,那姓曹的真真是多管闲事。”
而后他便开始有意无意的探问闻安臣和董鸣长之间的关系,但闻安臣是何等样的心机城府,岂能被他打探了去?只是虚于应付,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听着是说了不少,但其实什么有价值的话都没说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张牢头也是一无所获。
张牢头自已也觉得有些没趣儿,便笑道:“那在下就不耽搁兄弟你的时间了,你可是大忙人,跟咱不一样。”
他指了指一开始迎着闻安臣进来的那牢子,道:“刘三儿,你陪着闻官人进去。”
闻安臣站起身来,拱拱手道:“那便多谢了。”
刘三儿带着闻安臣走到靠西的那一排厢房门口,他回头对闻安臣道:“闻官人,这里是关押男犯的所在。”
第165章 问话
说着便取出钥匙打开门,厚重的包铁木门足足有将近半尺厚,若是在不用钥匙的情况下,又没有撞木这一类的攻城器械,只怕是绝对难以保证能破开的。刘三儿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把木门推开一条两尺来宽的缝。
这门轴也不知道多久没上油了,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刺耳声音,门刚一打开,一股混杂着血腥味儿屎尿味儿,汗臭以及说不出来味道的气味儿,便是从里面冲了出来,难闻至极。闻安臣一个没提防,差点儿给顶了个跟头,心里一阵难受,差点没吐出来。
刘三儿回头嘿嘿一笑:“您可当心着些。”
说罢,当先走了进去。闻安臣朝着旁边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走进门内。
进了门,脚下就是一道台阶,大约有一丈来长,面前是一片很大的空间,足足有五丈长,三丈左右的宽度,高度也在一丈上下。而这监牢大半都在地下,地上的只是一小部分,地上的大约只有五尺左右的的高度,闻安臣心中暗道:自已之前猜的果然没错。
顺着台阶下到地面上,闻安臣忽然感觉到脚边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低头一看,却是一只肥大的黑毛老鼠迅速的从自已脚边跑开,这儿的老鼠似乎根本不怕人。
刘三儿咧开嘴一笑,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阴森森的:“闻官人,您见谅,咱这种地界儿你也知道,老鼠确实是多了点。”
闻安臣淡淡笑了笑,摆摆手道:“无妨。”
此时外面,已经是十月多了,已是秋意盎然,很有几分凉意。而在监牢中,却是极为的潮湿溽热。这偌大的一片空间之中,只点了不多的几盏油灯,而且中间离的很远,所以光线非常昏暗。空气也是极为恶劣,里面充满了各种怪异的味道,秦州的大牢闻安臣也去过,也有这样的情况,但远远不如这边严重。想想也是,这顺天府衙大牢只怕在成祖皇帝刚刚营建北京城的时候就存在了,二百余年下来,里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沾染了多少血腥,会有这个情况也是在所难免。
这里只有一处通风口,位于整个监牢的西南角,通风口开的极高,离地足有一丈,很小,大约只有一尺方圆。这么小的通风口,除非真的练过缩骨功,否则是个成年汉子便不可能爬的出去。
大牢中间是一条通道,两边儿则都是一个一个的牢笼。这些牢笼有大有小,大得足以容纳十几人,小的,则一个成年人横躺在里头都没法伸直腿。靠着通道的这一侧,都是成年人胳膊粗细的木头栅栏,一般人绝对难以破开。
只有在大牢入口的台阶下面,是一小片不大的空地,约摸有七八尺方圆,摆了张桌子。此时,有两三个牢子正围坐在那桌子旁边,喝酒吃肉。桌上摆了几个菜,看起来还颇为精美,闻安臣瞧着有点儿眼熟,似乎正是自已借宿的那家附近客栈送的菜。
那几个牢子见刘三儿和闻安臣进来,都是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其中一个问道:“刘三儿,这谁啊?”
刘三儿瞪了他一眼:“说话客气点,这可是推官大人派来的,你们管他叫闻官人就行了,别的别多问。”
那被刘三儿斥责的牢子似乎也不怎么怕他,嘿嘿怪笑一声:“上头又派人来了,是不是审那周信的呀?要咱说起来,这周信也怪可怜的,三天两头的就有人过来给折腾一顿,问来问去的还不都是那些话?早就问的烦了!他连他自已都认罪了,还折腾个甚?”
刘三儿不耐烦的翻了翻白眼:“怎么这么多话?闭嘴!”
回过头来冲着闻安臣陪笑道:“闻官人,您别听他瞎说,这人就爱乱嚼舌头。”
闻安臣笑笑,没有接话茬,只是道:“带我去见周信吧!”
“是。”
刘三儿应了一声,带着闻安臣走到通道的最深处,指着左手边一处牢笼道:“周信就关在这儿。”
透过栅栏,闻安臣看到这是一件极小的牢笼,只有六尺方圆,仅能容纳两三人而已。而此时里面只关了一个人,这人蓬头垢面,一身长发披散,根本看不清楚面。他此时抱着腿蜷缩在角落里,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着什么。他的手上和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镣铐,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衣服遮盖不住的手腕脚踝上,生了好几个烂疮。地上还撒了一些泔水之类的东西,他的头上还能瞧见几片烂菜叶。
刘三儿道:“这便是周信,不过前些时日他就疯了,谁问他话,他都不说。只是说自已死有余辜,自已死有余辜,就会念叨这两句。”
说着,刘三儿便嘿嘿一笑。他明着是在给闻安臣讲解,但眼神中却是带着一丝揶揄和嘲讽之色,显然也是打着看好戏的主意。在他看来,闻安臣也会跟其他那些来问询周信的人一样,只是无功而返。
闻安臣皱了皱眉头:“疯了?”
闻安臣之前打探得知,这人作恶多端,哪怕人不是他杀的,落的眼前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但他可不能疯啊,这个案子可还没查清呢!
“闻官人,您先跟他说着,我不打扰您了。”
刘三很识趣儿的告辞了。
他走到地牢入口那里,坐在桌子旁边儿跟那几个牢子聊天笑闹,虽说方才刘三训斥了其中那个领头的,但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关系极好,并未受到方才那一幕的影响。
在明朝,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狱卒的位置,世代相袭。他们现在是朋友,聚在一张桌子边上说话,而在数十年之前,甚至是百十年之前,他们的父辈,祖辈,也都是如他们一般,坐在这里,坐着和他们同样的事情。世代都是朋友,算得上是世交了。
闻安臣拧着眉头盯着周信,周信还是瑟缩在墙角,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闻安臣。闻安臣看的出来,他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对自已的到来毫无一点儿兴趣,根本都不关心。
想来,可能是确实如方才那牢子所说,这些时日以来,来问周信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让他都麻木了,对这种事情表现的漠不关心也很正常。
第166章 装疯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闻安臣无法确定周信到底是真疯了还是在装疯,如果真疯了,那事情可就不好办了,这条线索算是差不多了,只能去别人那里找线索。若是装疯,就得想办法让他吐露真情。
闻安臣蹲下身子,盯着周信,沉声道:“周信,你跟我说道说道,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周信目光毫无焦距,只是盯着地面,口中却是一阵喃喃道:“我死有余辜,我死有余辜……”
闻安臣又问了好几句,他却是毫无反应,始终都是重复那句话。闻安臣心中暗暗道:只怕他真是有点儿失心疯的意思了,有可能是这段时间不断想到以前干的那些亏心事,心情震荡之下,有了悔改之意。
闻安臣皱着眉头瞧了缩在墙角的周信一眼,这周信看着倒像是失心疯的,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怕只有他自已知道。真相未必如他表露出来了一半,他装成这个样子,说不定只是为了避祸。毕竟,如果不是董鸣长,而是换作其他一个大明官员碰到这种情况的话,说不定这时候就会直接下黑手把周信给杀了。
人一死了一了百了,曹一夔就是想查案,也无从查起。
大明朝的官儿里头,心狠手黑的可不在少数,更有不少人,也是视人命如草芥。
而现在,周信作出这般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模样,嘴里一个劲儿的念叨着我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说不定就可以免去遭受毒手的厄运。
周信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闻安臣也拿他没什么办法,无法判断出他到底是在装疯还是真疯了。闻安臣思量了片刻,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根据他之前那段时间打探出来的情报,周信有一妻四妾,但膝下只有周仪这一个儿子。周信虽然对别人残忍暴虐,但却对他这个独子极为的宠溺。
如果把周仪当做一个切入点的话,应该会取得不错的效果。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而后死死地盯着周信,沉声道:“周信,你应该也感觉得到,这几日以来过来找你的人比过去多了不少,我便来告诉你是怎么了。就在前些时日,你儿子周信,当街拦了直隶巡按曹一奎曹大人的车驾,拦路喊冤呈上状子。在你儿子的状子中言道,那杨氏不知道是谁人所杀,并言道你乃是被诬陷的。这是你儿子为你申冤,而曹一奎大人也下令重查此案。”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这般情况让案子怎么能查得清?案子查不清楚,到头来你免不了要在鬼头刀下走一遭,便是你儿子周仪,也会因为诬告而入狱。你当真想看到那一幕吗?”
闻安臣在说这话的过程中,一直紧盯着周信,观察着他的反应。他敏锐地发现,当他说到周仪可能也会因此而入狱的时候,周信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闻安臣心中立刻涌起一阵狂喜,心中一个声音大声道:“我猜对了,这周信果然是在装疯!”
闻安臣立刻趁热打铁,沉声道:“要想保住你儿子,你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配合我,把真相告诉我。如果人真是你杀的,你现在便认罪伏法吧,你儿子也能被处置的轻一些。若不是你杀的,你更应该为自已挣一个清白。”
闻安臣心中自有自已的一杆秤,这周信虽然过去作恶多端,但杨氏还真不一定是他杀的。闻安臣已经在心里记住了,他过去做的那一笔一笔罪孽,势必要在此事过后跟他细细算的。但眼下要做的,却是要把案子查清楚。
张静修费了好大心力,卖了好大人情,把他安排到这儿来,是为了让他混个功劳,但闻安臣自已却不这么想。他不想碌碌无为只跟着别人沾光,而要为自已,也为张静修争一口气!
正如张静修所言,如果自已把这轰动京城的大案给破了,那么以后谁还敢说他张静修胡作非为只会胡闹?
过了好一会儿,周信才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神色憔悴,面容苍老,看起来如五六十的人一般,但事实上他今年才刚不惑之年,不过四十一而已。显然,这段生活对他是非常大的璀璨,但他的一双眸子却是非常清亮,绝不是一个疯傻之人该有的样子。
他盯着闻安臣好一会儿之后,声音艰涩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声音如铁片摩擦,沙哑之极点。
闻安臣心中微微愕然,他以为以刘信七和周信的交情,肯定是已经把这件事儿告诉他了,而他刚才所做的,不过是剖析厉害。但看眼下这样子,难不成周信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刘信七没告诉他?想想也有这个可能。
刘信七过去和周信交好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而周信此时身陷囹圄,这案子又是这般轰动,刘信七已经不敢插手,也无力插手,在此情况下自然是先把自已撇清才是正理。只怕他虽然来看周信,却不会跟周信有什么语言交谈,更别说为他奔走,营救他出去了。
“我说的句句是实,现在这事儿外面都已经传遍了。”闻安臣沉声道。
“我信得过你。”
周信忽然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我与你说实话吧,我这个人做过不少错事坏事,但杨氏,确实不是我杀的。刚被抓起来的时候,我就是这般说的,我说的句句属实,但姓董的却命人打我,我越说实话他便打我打得越狠。到后来,我给打怕了,打痛了,便再也不敢说实话了。”
说到此处,他的嘴角抽搐着,脸上肌肉也是一阵哆嗦,显然那一段时间的惨痛记忆让他印象极其深刻。
他惨笑道:“于是我就问他,董大人你到底让小的怎么说?你说怎么样,小的便怎么样!结果,他还是让人打我,说我胡言乱语,只说让我招。”
“于是,我便看他脸色,猜他心意。我当时想,他已经认定我是凶手了,那么大抵便喜欢我说自已是凶手之类的话,于是我便胡编乱造胡言乱语,说我是凶手,又把过程都说了一遍,最后一直说到他满意,他才不让人打我了,把我下了大牢。我也知道,我大抵是活不过秋后了,现在外头是几月啊?在牢里褥热的很,根本察觉不到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时节。”
他声音哆嗦着:“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便是打死也不敢去勾引杨氏啊!”
第167章 实情
他的声音苍凉悲痛,充满了绝望和悔恨,但闻安臣却是不动声色。他沉默片刻,沉声道:“当日是个什么情况?你与我仔细说说。”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既然你问,那我就跟你说了。”周信道。
或许当初董鸣长提审他的时候,这番话他说了许多遍,因此记得很清楚,此刻说起来也是非常熟练。
“说我勾引杨氏,我是承认的。杨氏不是京城本地人,是那王十六有一次去外头做买卖的时候带回来的。那个人啊,长得是真漂亮,说是美若天仙也不为过。王十六把他带回来的那天我就瞧见她了,那一日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当时我在当铺里坐的累了,出去走走抻抻筋骨,便瞧见王十六牵着一头青驴,往这边过来,青驴上坐着一个女人,还带着纱巾。当时一阵风卷来,她的纱巾也被吹了起来,看了她的容貌之后我当时便愣住了。就在那一刻,我告诉自已,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哪怕是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得到她的身体。”
周信呵呵一笑,眼神中充满了回忆的味道:“从那之后我便开始留意他了,你也知道,我是开当铺的,当铺里时常会收一些金银首饰,而王十六是打造金银首饰的行家,对这玩意儿值多少钱很是清楚。我便经常收了东西之后,攒齐了一批,就叫他来店里,帮我辨识一下,看看这些金银首饰到底值多少钱。王十六很欢喜有这个活计,所以对我也很是巴结奉承。每每王十六一来当铺,我便寻个借口出去,去他家的铺子里坐坐,与那杨氏调笑几句。”
他拍了拍自已的胸膛,又指了指自已的脸,昂然道:“老夫这样子,现在瞧着是有些邋遢的,但那是在这鬼地方被关了这几个月的缘故。放在以前,那也是儒雅风流,比起那些官宦人家的贵公子也并不逊色!老夫长的也好,又是家财万贯,还知情识趣儿,每每去的时候也都不空手,总带着些胭脂水粉,或者是漂亮衣裳精致首饰之类女人喜欢的东西,而且老夫口齿便给,也会说话,总能逗得那杨氏欢喜。那调情的手段,也远非王十六可比。”
“总归说起来,老夫胜过那王十六百倍。说实话,一来二去的,那杨氏早就对我有些意思了。只恨王十六盯得紧,从不在外过夜,每每出门儿的时候更是要对杨氏多加叮嘱,想必就是为了防我这种人趁虚而入了。”
“其实啊,我和杨氏的事儿要说王十六不知道,那是骗人的。他肯定早就看出些端倪来了,只不过是不敢得罪于我而已。”
周仪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闻安臣只是安静的听着,并没有打扰他。
“有一次,我去王十六店里的时候,趁着外头的人不注意,悄悄摸了摸杨氏的小手儿,杨氏当时脸就红了,但却没缩回去。我就知道,其中肯定有戏。这事儿,多半是能成了。当时我就想把她弄到后面去成就好事,但杨氏却说王十六没多久就回来了,不好弄这等事,让我寻个好机会,让王十六在外头呆的时间更多些,而后再过来。”
周仪嘿嘿一笑:“那小娘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眼波流转的样子,那眼神儿,媚极了,似乎能滴出水儿来一般。我瞧着,她也是憋得狠了。”
“然后呢?”闻安臣适时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