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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西平打发丁全进城寻隋玉,再让他去校场一趟给他告个假。
  耿中丞和王农监都蹲下看棉花苗,二人伸手探了下油布棚里的温度,再看长势旺盛的棉花苗,二人齐问这样育苗的道理。
  “这是我妻子想的主意,她叫隋玉,她听人说身毒国气候炎热,而敦煌的夏天来的晚,为了让棉花尽可能快的发芽生长,她弄出这个油布棚。白天有太阳照着,不仅可以隔绝冷风,还能在二三月弄出四五月的温度。”赵西平声明这一切都是隋玉的功劳,他也只解释到这里,“她不知你们今天要来,吃过午饭去城里我妹妹家了,我打发人去寻她,半个时辰内能回来,等她回来,你们想问什么直接问她。”
  耿中丞点头,他看仆妇用铁铲撬起棉花坨放进粪篮子里,粪篮子里装满了,有人过来提走去移栽。他跟过去,围观仆妇移栽棉花苗。
  落日坠下,晚霞浮现,河东的路上出现蹄声,赵西平闻声看过去,说:“是隋玉回来了。”
  隋玉利索地跳下骆驼,她大步踩着横跨在河流上的木板过来,人还没走上地头,中气十足的声音先随风传入人耳。
  “王农官,你可算回来了,一直没你的消息,我还担心你去年冬天去长安的路上遇到意外了,前些日子还托东去的商队打听你的消息。”
  “多谢你惦记,一路顺遂,就是冬天路难行,到了长安已是年关,一直到开年了才把棉花献给皇上。”王农监笑着解释,“玉掌柜,棉花一事,皇上很是重视,他安排耿中丞特意来巡看。我们一路急赶,二月底就动身了,一直到今天才进敦煌,还是没赶上棉花育种育苗,你给我们解释解释,我跟耿中丞很是好奇。”
  耿中丞也走过来了,他打量隋玉一眼,对方双目清明,目光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极有主意的人。
  “玉掌柜,久仰了。”他和煦地寒暄。
  “中丞大人安好。”隋玉见礼,“劳您千里迢迢走一遭,一路辛苦了。”
  “这一遭走得值当极了,河西商路繁荣,能人辈出,我不走这一趟,到死也不知还有用油布育种育苗的法子。玉掌柜是个女豪杰,英勇又聪慧。”耿中丞往后指一下,收回手又看向隋玉,说:“我有幸见过棉花做成的棉被和棉布,以及王农监穿过的棉衣,我要代大汉的子民跟玉掌柜道声谢,棉花能从关外传入我国,能在我们的疆土上生根发芽,于国利好,于平民百姓更是利好。有了棉花,往后我们的子民夏有布遮身,冬有棉挡寒,再有十年,冬天不会再有人冻死冻伤。”
  寻常百姓穿不起桑蚕布,除却绫罗绸缎,织物只有麻布,这导致麻布价高,一匹就是二百多钱。而关内地少的人家,交了粮税后,刨除糊口的粮食,余下的口粮不一定能卖到百钱,这导致不少人穿不起麻衣。夏天天热,还能打着赤膊穿条胯裤出门,到了冬天,没冬衣穿的人只能不出门,用干草做被褥把自己埋在床上,若是冻死在一个下雪天,有家人的人还能及时掩埋,若是孤老,要臭到春天才有人发现。
  隋玉是从苦难堆里走出来的,她明白耿中丞的意思,见他一心为百姓着想,她松口气,这是个好官。
  “能为百姓谋福,能让这个朝代知晓我的姓名,是我的幸运。”隋玉由衷地说。
  耿中丞深看她一眼,说:“我会向皇上传达你的意思。”
  隋玉:?
  她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打算为她表功?她毫不含蓄地笑露了牙,无声默认了,由着他误会。
  寒暄过后,隋玉顶着绚烂的晚霞为两个农官解释泥坯的用处、油布的用处、以及棉花的生长期,几天发芽、什么时候出苗、多久开花、多久结果。
  但耳听不如眼见,至此,耿中丞带着四个常侍在客舍住下,说是住在客舍,他们几乎是住在棉花地里,一睁眼就往地里跑,跟着仆妇和客商们给棉花浇水,在地里拔草,又在棉花开花后跟着隋玉一起给棉花掐顶。
  “为什么要掐顶?”耿中丞问。
  “掐了顶芽,它就不往高处长,肥力供给棉枝和花,棉枝长得壮,花开的多,能挂更多的棉桃。”隋玉解释。
  耿中丞明白了,这跟种果树同理。
  “棉桃结多了是不是还要掐去一部分?”他举一反三。
  隋玉连连点头,“对,不过不等结出棉桃就要掐芽,这横出来的主枝上只能留两到三个分枝,多了就要掐去芽条,不让它长到结出棉桃的时候。”
  远处响起驼铃声,跟着隋玉的大黑狗陡然来了精神,它竖耳去听,尾巴摇了摇。隋玉观它的反应,心喜道:“是我的商队回来了,耿中丞,你先自己琢磨,我得去迎一迎。”
  “啊?好。”耿中丞往驼铃声传来的方向看,等隋玉带着狗跑了,他问常侍:“你们能听出驼铃声的不同?”
  四个常侍皆摆手。
  “玉掌柜莫不是还有本事在身?”他满脸疑惑,又惋惜道:“可惜身为女儿身,不然凭这个本事,她上战场当斥候也能立大功。”
  隋玉带着大黑走出一里地,就迎上了张顺带领的商队,她停下脚步,大黑狗还在跑,怕被骆驼踩,它跳进麦地沿着边跑。
  隋玉不解地瞟它一眼,顾不上多琢磨,她忙拿出最热情的态度迎接回来的商队,挨个儿跟奴仆说话,每个人都问候到。
  “姐?我们的商队回来了?”隋良骑着枣红马赶上了,他身后还跟着赵家的五个孩子。
  隋玉瞬间恍然,大黑这是为了迎接隋良而来。
  第326章 难解
  一行人回到客舍,隋玉忙喊翠嫂去抓鸡宰杀,又让隋良再进城一趟,去买肉,猪肉和羊肉都要买。
  “羊肉用红枣和黄芪炖,温补,你们一顿少吃点,每隔两天炖一釜,不会上火。”隋玉说。
  隋良拿上钱又牵着马走了,赵大郎他们去帮翠嫂撵鸡,小崽和阿水一人提水壶一人提筐碗出来,大壮和花妞跟在后面抬桌椅,阿羌则是从客舍里拿来澡豆,一帮人张罗着让归家的奴仆们洗手洗脸、坐下喝水。
  热情的态度,殷切的关怀,这让离家近一年的奴仆们心头快慰,疲惫的身体和劳累的心有了栖息之所。
  “我们跟着宋当家出关后,九月中旬抵达楼兰国,跟我们一起进入楼兰的胡商颇多,不过我们是客,他们是主。我们落脚后没有急着做生意,而是趁着牧民们打草屯草的时候,我们出借人力和驼力,去帮当地的牧民割草运草,用赚来的钱给骆驼买来一冬的干草。之后就入冬了,入冬后楼兰国内的商队交易也没停,我们加入进去打探情况,用了一冬的时间从胡商手里换得药材、质地上乘的毛毯和皮货。”张顺说。
  “主子,你猜我们得了什么好药材?人参!就是宋当家之前给宋老冬吃的,能保命的家伙。”小春红激动道,“整整一箱,我们买到整整一箱的人参。”
  隋玉眼睛一亮,“真的?”
  青山喝尽碗里的水,他起身搬来一个用羊毛绳缠住的小木箱,箱子放桌子上打开,一股浓郁的参味涌了出来,闻到味的人精神一震。
  “好东西!”隋玉抚掌,她眼冒精光,拿起一根参放鼻下深嗅,问:“这个商队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参?”
  “在大宛和康居,具体地方不清楚,他们搞到的好药材不少,只肯卖我们这一箱,宋当家也只买到一箱,这队胡商要把药材运到关内卖高价。”青山接话。
  隋玉扯根参须喂嘴里嚼,她跟小春红和小喜她们说:“在家歇两天,然后再去城里看大夫,带上两根参,让大夫给你们配些药用参补身子。这个钱我出,不算进你们的分红。”
  “谢主子。”小春红大喜,“我竟然能吃到人参了,这要是有人在十年前跟我说,我能笑掉大牙。”
  隋玉心想她也没敢想过自己能吃到野参。
  装参的箱子阖上,张顺继续讲之后的事:“开春后,我们带上还没卖完的货又往尉犁和龟兹走,在尉犁的时候遇到一队安息商人,没有买到虎骨酒,但买到了一串琉璃手链和八个琉璃盏。之后剩下的货运到龟兹,换了一箱胡笛和四个马头琴,再有就是八罐葡萄酒。”
  这就是这趟出关的所有收获。
  小春红小心翼翼拿来琉璃手链和琉璃盏,琉璃手链上的珠子圆滑,有红有绿,日光折射在上面煞是好看,清凌凌的声音也极为悦耳。
  隋玉得承认,她上辈子见过的玻璃都烂大街了,但看见手里处处彰显着工匠锻造工艺的琉璃珠子还是很惊艳。珠子里有明显的杂质,形状做不到完美的圆,但这些不完美造就了它们在这个时代的完美。
  小崽把玩着琉璃盏,他倒些水进去,惊呼道:“娘,这是透亮的,能从杯壁外看见里面的水,这个用来装桑酒肯定好看。”
  “留两盏,你跟你舅舅拿去喝水。”隋玉见他喜欢,先留下两个给他们。
  小崽欢喜极了,他挑宝贝似的挑出两个最好的琉璃盏,不忘问:“娘,你跟我爹不要吗?”
  “你爹是糙人,用陶碗就行了,他用不惯这东西,摔一下就碎了。我也不用,赶明儿我从长安买套从官窑出来的瓷碗瓷杯。”隋玉不稀罕琉璃盏,更愿意拿这东西去换钱。
  东西一一清点过,奴仆们也歇过劲了,他们抬着货物搬进仓房。
  隋玉打开主院的仓房门,让他们把存放在她这里的钱箱搬走。
  “都检查一下啊,出了这个门,钱少了我可不负责的。”隋玉调侃。
  小春红“嘁”一声,“别臊我们,您哪是缺这点钱的人。”
  “对啊,我们在关外都听说了,主子你种出的棉花颇受欢迎。”张顺接话。
  “是,以后棉布出自我们敦煌,你们拿上我们的棉布去长安换绸缎,我们不用再求人,让他们反过来求我们。”隋玉笑,“不说了,你们去洗洗,洗好了吃肉喝汤,下午睡半天,要是不想吃晚饭,睡到明早再起来。”
  李武都走出门了,又折返回来说:“主子,宋当家捉到背主的三个贼奴了。本来我们是五月底就能回来的,走到楼兰得到宋九的消息,我们跟着宋当家又折回尉犁,找到宋九三人,就耽误了半个月。”
  “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隋玉问,“人抓回来了?”
  “一个侠客追上我们传的消息,不过他不确定是不是,所以请宋当家过去认一认。人没抓回来,就地宰了,尸体抛在沙漠里。”李武回答,“人宰杀之后,宋当家当场付赏金,给那个侠客一头壮年骆驼。”
  隋玉“噢”一声,过后为李武口中的“宰杀”二字心惊,宰鸡杀鸭,宰杀人……
  次日,宋从祖进城来听老夫子授课,他看见张顺和小春红等人,这才知道他娘回来了。
  隋玉以为他会急着回去,但他上完课又练完一板字,如往日一样,快到晌午时才牵着骆驼离开。
  “哥。”绿芽儿看见人喊一声,她看见他手上的墨痕,笑着问:“你从学堂过来的?我听说你在认字了。”
  “嗯,这是在做什么?”宋从祖看着搬衣箱的仆妇问。
  绿芽儿敛起脸上的笑,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她脸上复而又露出笑,说:“娘跟爹要分开住,爹在搬家。”
  “他们不是一直各住各的屋?”
  “是分院子,爹从主院挪出去,以后他住在前面的院子里,不会再来这边。”绿芽儿压低声说。
  宋从祖看见黄安成两手空空从主院走出来,跟他料想的一样,他爹神色泰然,闲庭信步似的走来,不恼不羞也不臊。
  绿芽儿听到脚步声回头,三人面面相觑,相看无话。
  “怎么?不认识我了?”黄安成问。
  “没有,爹,你……”绿芽儿不知道说什么。
  “嗯,还知道我是你爹。”黄安成瞥宋从祖一眼,说:“我跟你娘就这样过了,你们爱听她的话就听她的话,我不过问。”
  说罢,人走了。
  绿芽儿哑然。
  宋从祖面无表情,他抬腿往主院走。
  宋娴板着脸站在厅外,看见一双儿女前后脚走进来,她脸上浮出笑。
  “从祖,我们这趟出关买到一箱人参和一箱琉璃盏,你跟绿芽儿各拿两对琉璃盏走,人参也各备六七根在手上。”
  宋从祖“哎”一声,说:“琉璃盏给妹妹,我不喜欢那精巧的玩意儿。”
  “你不喜欢,以后留给你媳妇用。”宋娴说。
  “那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先拿去卖了吧,以后再说。”宋从祖走到廊下,伸手抹掉雕花窗上的灰。
  宋娴察觉到不对劲,她回身问:“我听丫鬟说,从我们离开敦煌后,你就没回来住?”
  “是,我住在沙漠里,早上进城听课认字,午后出城,沙漠里无事就是傍晚出城,我过得挺忙挺充实的。”话说到这儿,宋从祖侧身看向他娘,说:“往后我打算在城里和沙漠里轮流住,娘,你要是有事寻我,就让人去隋婶子的客舍捎个话,我得到信就回来。”
  宋娴皱眉。
  绿芽儿左右看一眼,安静下来。
  “你……你还真打算跟骆驼同吃同睡?”宋娴有意活跃下气氛,她扯出笑说:“你是主子又不是仆人。”
  宋从祖低下头,说:“养骆驼不是简单的事,我想驯养骆驼,看能不能让它们像狗一样通人性。除此之外,我还在跟兽医学给骆驼看病。我想什么都会一点,而不是依赖奴仆,做个只会发令的人。万一哪天遇到变故,没了仆从,我能依靠我自己再发家。”
  “不买官了?”绿芽儿插话。
  宋从祖摇头,他迟疑着说:“我不是那块料。”
  宋娴沉默,她了解她儿子的脾气,见状,她直接问:“你在生气?你跟你爹生气我能理解,你跟我生什么气?”
  宋从祖攥了攥手,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直截了当地说:“不是生气,是失望,我被我亲爹作践,被我亲娘放弃……娘,我是被放弃的孩子。我知道我有错,也理解你对我失望,我也对自己失望,但也对你和他失望。我看到你们会难受,你给我点时间,过个两三年,我忘了这个事,我就回来了。”
  宋娴心里一哽,眼泪立马就出来了,她瞬间反应过来,她伤害了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