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的丧服期总算是过了,少奶奶刚一出月子就赶上这档子事儿,成天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都不能动弹,整整二十七天下来,身子非但没有恢复,反而比坐月子的时候愈发虚了些。眼下天气渐渐有些转热,可少奶奶的手脚仍是没有暖过劲儿来,时常觉得腰酸背痛。公子请傅太医来看了好几回,傅太医只是照常开了活血养气的方子,并没有添药,说‘是药三分毒’,还是食补来得好,关照少奶奶好生静养些日子,别多走动。
午后,我端着厨房热好的血燕窝羹走到少奶奶屋门口的时候,寒玉也在房里,手里拿着针线在缝小虎头鞋,和少奶奶对坐着说话。寒玉道:“奶奶,您前些日子进宫,瞧见表格格了没有?”少奶奶默默点了点头,“没说上话,爷让我捎给毓菱妹妹的银票我托子清兄弟带给她了。”寒玉静默了会儿,“爷可问起了?”少奶奶轻“嗯”了声,“我没敢照实了说,为了毓菱妹妹的事儿不知跟阿玛顶了多少回。我这会儿心里只盼着时日能过得快一些,等年数到了毓菱妹妹一出宫也就什么都好了。”寒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接着缝手里的小虎头鞋。
我轻叩了叩门,碧桃回过身对我笑了笑,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盘子,我道:“小格格醒了没有?”碧桃道:“睡得正香着呢,小嘴儿像红樱桃一样,躺在少奶奶怀里一动不动的。”我笑了笑,随碧桃进里屋去,“少奶奶万福,颜主子万福。”寒玉和少奶奶都对我微微笑了笑,碧桃把盘子轻放到圆桌上,我端出满满一罐子血燕窝羹,揭开盖子盛了一碗递给少奶奶。
碧桃走到榻子边取了条薄毯盖在少奶奶膝盖上,寒玉抱过蓉儿,熟睡中的小格格蓦地睁开了眼睛,小眼珠儿左右转溜着,少奶奶笑了笑,把手里的碗搁到圆桌上,轻柔地抚了抚小格格的脸,“是不是觉着饿了?”寒玉看向碧桃,和声道:“去厨房看看,乳蛋糊糊要是做好了就端过来吧。”碧桃应了声是,刚转身走到屋门口,就撞见淳雅拿了个小拨浪鼓笑呵呵地跑进里屋来,淳雅在门框边站定,往这儿探了探,见小格格醒了便摇着拨浪鼓轻快地跑了进来,“嫂子!”
我福了福身,搬了张圆凳到少奶奶身边,淳雅挨着少奶奶坐下,张开胳膊看着寒玉道:“快给我抱抱!”寒玉身子往前稍凑了凑,托着裹在小格格身上的棉被小心翼翼地送到淳雅手上,“可别松了手。”淳雅“嗯”了声,起身紧紧抱住,坐下后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小格格的脸,小格格忽地轻轻“呀”了声。淳雅咧开嘴,“快,叫姑姑。”少奶奶轻拍了拍淳雅的膝盖,“瞧你心急的,哪有两个月大的孩子就会说话的道理?”
淳雅眨了眨眼睛,甜甜地道:“那可说不准,我听额娘说别人家才会叫阿玛的时候,阿哥他就会说话了,我们蓉儿啊一准也早。”少奶奶笑着看她,淳雅瞪大了眼睛,“怎么,嫂子你不相信?那等阿哥回来了你自个儿问他去!”少奶奶道:“我信。”淳雅把鼻子凑到小格格脸上,闭上眼睛闻了会儿,复抬头道:“嫂子,这奶香味儿真甜。”说罢直直地看向寒玉,笑着道:“哎?寒玉,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侄儿啊?”寒玉一嗔,淡淡笑了笑。
淳雅看着小格格道:“都说我们蓉儿长得跟阿哥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比阿哥好看多了,阿哥小时候可木了,蓉儿的眼睛会说话!”少奶奶掩嘴笑了笑,“你又没瞧见过,这么说阿哥,就不怕我背地里告状去?”淳雅晃了晃脑袋,“我才不怕他呢,阿哥要是跟阿玛似的那么凶,我就不那么说了。”正乐呵着,碧桃端着乳蛋糊糊走进来,对着寒玉福了福身,“颜主子,大奶奶请您过去。”寒玉点了点头,起身笑着看了会儿小格格,复看向少奶奶道:“那我先去了,明儿做好了给您送来。”少奶奶微笑着点头,“不着急,一会儿还要去赴宴,回来就早点儿歇吧,这小玩意儿随便什么时候都成。”
寒玉应了声,福了福身而后出了屋。碧桃把乳蛋糊糊端过来,淳雅道:“我来喂。”说着看向我,“真真,你坐,给我拿着碗儿。”我笑“嗯”了声,接过碧桃手上的碗坐到了寒玉方才的圆凳上,把凳子往前稍挪了挪,淳雅拾起小勺子在糊糊里轻搅了搅,少奶奶道:“给我尝尝烫不烫?”淳雅把勺子递到少奶奶手里,少奶奶吹了吹而后送进嘴里,淳雅道:“行吗?”少奶奶把勺子递还给她,“有点儿烫,吹凉了些再喂,小口小口的送。”淳雅“嗯”了声,我把碗凑近了些,淳雅舀了一小口,轻轻地吹了几口气,送到小格格唇边,“来吧,蓉儿,啊……”
少奶奶拿帕子蘸了蘸小格格的嘴角,小格格的舌尖儿微微动了动,呜哇一声哭出来,少奶奶赶紧抱起小格格,哄着道:“哦……不哭不哭,额娘抱。”才哄了没几下小格格就又安静下来了,少奶奶笑着亲了她一口,淳雅一脸羡慕地道:“嫂子,当额娘真好。”少奶奶笑着道:“等你成亲了,也会有这一天的。”淳雅低下脑袋,红着脸甜甜地笑了笑,娇声道:“还早着呢。”
“谁家的丫头想着成亲了?”
淳雅看过去,倏地转过头捂住脸,少奶奶笑着起身,我也站起来福了福,“爷吉祥。”公子走过来摸了摸淳雅的头,“得了,你那些心思我这做阿哥的总算是明白了,改日一准跟额娘说,早点儿给你找个婆家。”淳雅放下手,对着公子瞪了瞪,“去你的!”公子抱过小格格,小格格竟忽地对着公子咧了咧嘴,公子笑着道:“阿玛可是没白疼我们蓉儿。”淳雅撅了撅嘴,“光认阿玛额娘,就不认我这个做姑姑的,我算是白白疼你了,我找揆叙玩儿去!”说罢笑着对公子哼了声,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公子扶少奶奶坐下,“好些了没有?”少奶奶点了点头,“好多了,也走得动路了。”公子坐了下来,“今儿的晚宴别去了,在房里好好歇歇,我去跟额娘说。”少奶奶想了会儿,看向公子,“爷,我想去看看菡儿,她差人来送了好几回帖子了,一直想要找我说说话。”公子颔首道:“我也听说了她的事,也好,若是走得动就去看看。她阿玛前阵子刚打了败仗,被朝廷降了职,如今她在王府里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你送些滋补品过去,多宽慰她几句。”
……
康亲王的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今日过三十岁寿辰,不过大行皇后毕竟殁了还没多久,排场并不是很大,也就摆了十几桌宴,再开了台戏,一眼望过去席面上竟是些熟面孔。董佳氏并不在场,康亲王又纳了个年轻貌美的新福晋,这会儿就坐在王爷身边,看得出康亲王很疼她,看她的眼神就像一年多前看董佳氏一个样。
吃得差不多了,王府的丫鬟端着瓜盘儿果盘儿和茶水过来,撤下了桌面上的酒菜。少奶奶左右看了会儿,对着大奶奶低声道:“额娘,我想去菡儿房里看看。”大奶奶看了会儿她,又往嫡福晋那桌瞟了眼,“稍微说两句就回来,别让嫡福晋给瞧见了。”少奶奶点了点头,“那我先过去了。”
董佳氏的屋子在王府的西苑儿,不太好认,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屋前有个侍女站着,细细一看,便是当年随董姑娘来过我们府上的那个丫鬟瑞芳。她看见少奶奶立马福了福身,接过我手上的灯笼而后把房门给打开让我们进屋去。房里的灯并不亮,瑞芳提起里屋的门帘子,一走进去就看见董佳氏躺在榻子上,背靠着软垫,头发披在肩上,眼睛里水汪汪地看着少奶奶。
瑞芳搬了张圆凳在榻前让少奶奶坐,少奶奶拉起她的手,轻抚了抚手背,“怎么憔悴成这样?”董佳氏紧咬着有些干裂的嘴唇,蓦地涌出眼泪,“表姐。”少奶奶拿起帕子擦了擦她的眼泪,“那日在宫里看见你,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后来才知道是落了胎,我给你带了些虫草,叫厨子给你熬好了每天喝一点儿。”董佳氏淌着眼泪道:“表姐,我算是看明白了,全是些势力眼,过去我得宠的时候门槛儿都快被她们踩烂了,现在王爷有了新欢,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少奶奶忙挡着她的嘴,“别胡说。”
董佳氏摇了摇头,“我没胡说,我身子弱成这样,在厨房里头连熬药的灶子都找不到,都轮番着给新福晋炖汤呢,就连熬好的药也能被她们给倒了去。”少奶奶道:“这些事儿可跟王爷说了没有?”董佳氏笑哼了声,“说什么,他现在也不来我房里,压根儿就不在乎我死活。我身子骨儿一向好,怎么会连个胎都保不住,一直都好好的突然间说掉就掉了,这一准是她们在背地里下的黑手。嫡福晋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让我有……”少奶奶心疼地看了她半晌,“王爷知道吗?”董佳氏道:“我跟他说,他非但没宽慰我,还掀了我一巴掌,说我恃宠生娇,放肆得连什么混账话都敢说。”
少奶奶理了理她的碎发,看着她道:“菡儿,别胡思乱想,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趁着自个儿还年轻……”未及少奶奶说完,董佳氏接道:“表姐,我是真的看透了,什么情啊爱的,全是骗人的鬼话。是男人没有不喜新厌旧的,想要跟你好的时候什么哄话都说得出来,等到腻味儿了,那股新鲜劲儿一过,就一脚把你踹开,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我现在恨不得放把火,把这王府一把给烧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干脆一起死。”
少奶奶蹙着眉道:“你说什么傻话,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想活了,难不成连家里人也不管不顾?”董佳氏抹了抹眼泪,恨声道:“我就是想着阿玛额娘才忍气吞声到现在,要是我一个人我早就跟她们拼命了,这些佛口蛇心的女人,连还没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老早就应该去见阎王了。”说着越哭越厉害,连着咳了好几声,少奶奶轻拍着她的背,又用帕子拭了拭她的嘴角,“菡儿,你可千万不能动这心思,身子骨儿是自己的,旁的人不疼,自己还不多疼自己一点儿?”
董佳氏看着少奶奶,半抿着嘴唇,手里紧攥着被单的一角,眼眸里满是怨恨。少奶奶柔声道:“依我看,也未必就是别人动了手脚,你想想,说到底毕竟是王爷的骨肉,便是有天大的胆子,要是真查出个万一来,岂是闹着玩儿的?今年雨水多,说不定是天忽冷忽热的,着了凉一时伤了胎气,又兴许是平日里走动的时候,不留神在哪儿磕了碰了自个儿还蒙在鼓里。”少奶奶说着捋了捋董佳氏的刘海,“菡儿,听表姐一句劝,在王府里过日子,凡事别太出头。王爷再怎么疼你,毕竟不比原先在家里的时候,过去有姨父姨妈宝贝着,别说是受半点儿委屈了,就算是闲来使使小性子也没人不顺着你。可如今嫁到这样的人家,凡是府里叫得上主子的,个个出身都不比你低。滑胎这么大的事儿,自个儿还没弄明白,就把别人给牵进去,更何况还是往嫡福晋头上按罪名,王爷就算再心疼孩子也顾不得你了。”
董佳氏把头磕到少奶奶肩上,哽咽道:“表姐,除了你再没人疼我了。”少奶奶轻抚着她的背,“把心放宽些,等身子养好了,时常来我府里坐坐,跟我说说话,心里多少会好受些,总比整天闷在这屋子里强。至于孩子,今后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