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少奶奶安安静静地走了,她躺在公子的怀里,脸上留下了温柔恬静的笑容,也带走了和公子三年伉俪的温情。榻边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比当日洞房里的花烛更加娇艳动人,公子紧紧抱着她,屋子里只有彼此。房门紧紧地合着,没有人去打扰这只属于他们的,此生相拥的最后一夜。
天尚未亮,府里各院的房梁上已然飘满了素带,看着好凉,只有那间屋子里依旧是暖融融的红色。安总管和齐布琛姨娘已经在一夜之间把什么都办妥当了,就只等着公子把房门打开。然而,房门始终紧闭着,公子就这样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存着少奶奶渐渐变凉的身子,日出又日落,一直到了上弦的明月隐隐出没在细密的雨声中。
从早到晚,大奶奶亲自到房门前催了好多次,劝公子出屋用膳说得嗓子都快哑了,可屋里始终没有传出公子一个字的回答。房门外站满了人,蓉儿不知是怎么了,不哭也不闹,那双红肿的小眼睛定定地看着屋门,和她的阿玛额娘一样安静。
我蹲下身子把住她,揉了揉她的肩,“蓉儿,去叫阿玛出来吃些东西,让额娘好好歇一会儿,啊?”蓉儿不应,眼神依旧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前面。齐布琛姨娘紧蹙着眉头,快步走到屋门前使劲儿碰了碰门,“成德,人死不能复生,就让昭第快些装殓入土为安吧。成德,快点儿开门,成德……”正说着,老爷忽然一身朝服迈进门槛儿,他刚下晚朝,看见这副情景心里的火立马就窜了上来。他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盯着我们看,喝道:“怎么还在里面?”
大奶奶跺了跺脚,倏地愁眉苦脸地疾步走了出去,齐布琛姨娘走到老爷身边,“老爷,您去劝劝成德吧。”老爷眼睛一横,立马就要往门前冲。淳雅一急,跑过去挡住房门直直地朝他跪了下来,“阿玛,您就让阿哥和嫂子再多呆一会儿吧!求您了……”我扭过头,心里的痛顿时像刀绞一样,老爷猛地甩了甩袖子,“这成何体统!”说着一把推开淳雅,狠命地碰着房门,“成德,开门!”
蓉儿的身子忽然间扭了一下,未及我反应过来已经挣脱开了我的手。她奔上前去,边哭边使劲儿挥着小拳头捶老爷的衣摆。老爷猛地转过身,眼睛里的火能把蓉儿给烧了,寒玉一惊,蓦地跑过去止住蓉儿的小手,把她抱到一边。老爷瞪了眼蓉儿,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房门,仍未开,他突然间把冒着怒气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冲过来死命揪住我的头发,“钥匙呢?”未及我喘上一口气已然挨了他一巴掌,我侧着身子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脸上又辣又疼。寒玉过来扶我,拿帕子给我擦着嘴角,我抓住她的手,难过地抽泣着,不是因为疼。
一眨眼的功夫,老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恭敬,他走到外屋门前正身站好,我一抬头才看见是宫里来人了。屋内屋外的人全都跪了下来,寒玉把我的身子扶正也随即跪好低下了头。老爷拍下袖口,挥开衣摆恭敬地跪了下来。子清哥穿着宫装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卷圣旨,身后跟了两个给他提灯笼的太监。一夜过去,子清哥的眼睛也是红的,他展开圣旨,略微哑着嗓子说道:“圣谕,纳兰性德自入职以来,进退有度。出入扈从,服劳惟谨,严寒酷热,直庐顿次不乞休沐。朕心甚慰,今特连擢二等,赐一等侍卫衔,其妻卢氏赐一品诰命夫人。钦此。”
老爷看了眼子清哥,感恩戴德地连磕三个头,“奴才明珠叩谢皇恩。”一边说竟然一边抹起眼泪来,子清哥走过去把他扶起,“明相请保重。”老爷摆了摆手,双手接过圣旨。子清哥朝屋里抬了抬手,我们才纷纷站起。子清哥环顾了一下屋里的人,眼睛扫过我,我撇过头不看他。子清哥看向老爷,“容若兄还是未肯出来?”老爷用帕子蘸了蘸眼角,“可不是,有劳曹公子替老夫劝上一劝,老夫感…感激不尽。”子清哥俯身拱了拱手,“明相言重了,容若兄与我向来要好,他的心意我明白,嫂夫人一去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沉痛了。我且试上一试。”老爷拱了拱手。
子清哥静默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走到房门前站定,轻轻叩了叩房门,“容若,嫂子知道你这个样子如何放心得下,你何不让她无牵无挂地去呢?”子清哥顿了顿突然间提高了嗓音,“纳兰成德,你想想,有多少江南名儒日日夜夜地看着你,盼着和你谈古论今嬉笑怒骂。要让他们这些咬牙切齿痛恨朝廷的前明士子如此真心对待一个旗人有多不容易,你真的要让他们寒心不成?”子清哥说罢,老爷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攥着拳头走到房门前,“我答应你救吴兆骞入关还不成?”
……
四更天,雨终于歇了,天微微地发亮。
我和寒玉捧着干净的旗装和胭脂粉黛走进了屋子,整整十二个时辰,公子抱着少奶奶浑然不动。齐布琛姨娘房里的瑾儿端着热水走到公子身边,而后低下了头,寒玉走过去把盆子里的热巾子拧干。公子缓缓转过身接过寒玉手上的热巾子,拭着少奶奶依旧娴静的脸庞,她的眼角是湿的,那是公子流下的眼泪。我强忍着泪水端着胭脂粉黛走过去,寒玉拿起盘中的眉笔,正欲走近给少奶奶画眉,公子却微微摇了摇头,接过那支眉笔看向少奶奶,一笔一笔地细细勾勒着。
我把盘子给寒玉,倏地转过身奔出了屋子,看见蓉儿正站在外进的房门边,小手搭着门框。我抹去眼泪微笑着走到她身边,蹲在蓉儿面前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小脸,“蓉儿,阿玛和额娘就要出来了,我带你去换衣裳,啊?”
当我帮蓉儿把孝衣穿好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公子正抱着穿戴妥当的少奶奶一步步走出来,蓉儿并着步子跑到公子身边,拉着额娘垂下来的手。蓉儿的手还很小握不住少奶奶,她就捏着额娘细玉般的手指和公子一块儿往前走。少奶奶脸上的妆容淡雅而素净,干净得像个出尘的仙女儿。她的衣裳是一件水绿色的绸缎旗装,裙摆上绣着一株和那只荷包上一样怒放着的并蒂莲。公子抱着她,蓉儿牵着她的手,在府里上上下下的目光中走过了长长的回廊,回廊下的水芙蓉亭亭玉立,此刻在少奶奶的面前却显得黯然失色。
府里今日来了好多的人,有平日里公子不愿意看见的那些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徒,也有公子倾心结交的忘年挚友。他们齐齐穿着素色的衣裳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缓缓走过。子清哥也告假了,朱师父,顾先生,佩兰先生,西溟先生,荪友先生,韩先生,还有好多过去没见过的布衣书生都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站在了一块儿,来的人中有些彼此间憎恶鄙夷着,放在平日是绝不肯并肩站在一起的,可此刻他们却无一例外地全都静静地站着。
……
蓉儿跪在棺椁前的垫子上,寒玉跪在她身边,每有一个人进屋来焚香,寒玉和蓉儿就磕一个头。没一会儿,蓉儿的额上就磕破了,可她却不喊疼依旧重重地磕着。公子站在棺椁前,久久不肯合上棺盖,大奶奶派安总管来催了好多次,最后见实在不管用就命来福,顺子他们带着锤头和钉子进来。蓉儿哭着要站起来拦他们,寒玉紧紧把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乱动。来福和顺子走到公子面前扎了一个安,来福道:“爷,请您到一旁歇息,奴才们要钉棺了。”
公子伸手摸着光滑的棺盖表面,闭上眼睛静默了会儿,来福和顺子对视了一下,都没有上去硬来。公子缓缓睁开眼睛,走到棺椁前看了少奶奶最后一眼而后猛地推起棺盖,随着一声巨响,蓉儿的哭声愈发痛彻心扉。来福和顺子上前,要钉棺,公子摇了摇头拿起他们手上的锤子和一颗又粗又长的钉子,对着棺盖上的一角一锤锤地敲了下去。那几个方才还很平静的丫鬟小厮看见公子边静静地淌泪边钉棺的样子,没有不哭的。
午时初刻,少奶奶的棺椁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抬出了前府正门。明珠府用红绸迎她进门,却要用素带送走她了,我们用笑声和祝福迎她进门,却要用眼泪送走她了。府门前歇满了大大小小的车马和轿子,安总管走到公子身边,俯身道:“爷请上轿吧。”公子摇了摇头,拉着蓉儿的小手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寒玉抱着小福格,奶娘抱着刚出生的小阿哥,我站在寒玉身边,看着公子和蓉儿渐渐走到了少奶奶的棺椁前。
明珠府日日都在办喜事,今日却素带飘飘,哭声陶陶,周遭的街坊看见了纷纷走到大街上看个究竟,人越聚越多,真的好热闹。齐布琛姨娘拿着一只白瓷罐子走到蓉儿身边,蓉儿看向阿玛,公子点了点头,蓉儿转过身双手接过齐布琛姨娘递给她的那只白瓷罐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而后又重重地砸了下去。
“起—棺—!”
安总管一声高喊后,棺椁被抬起了地面,哭声顿时响遏行云,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车马队伍也浩浩荡荡。公子左手扶灵,右手拉着蓉儿,一步一步静静地往前走着。承恩寺真的好远,蓉儿早就已经走不动了,她的步子变得越来越重,公子让她上轿可蓉儿却怎么也不肯。她对公子说蓉儿在额娘身边额娘就不觉得冷了,公子看着她,心里一波波地生疼。
从府门口一路走过来,到处都看得见路祭亭,全部都是几个先生们临时花银子搭建的。他们的手头向来很紧,公子为此时常接济他们,可尽管如此,他们的衣裳上依旧打着补丁,每日二餐也极其简单。然而,今日,他们却不遗余力,那些路祭亭宽敞气派,中间还摆了好多好多的鲜花。棺椁出了城门,前来送灵的人都被安总管拦住请他们回府用膳,只有我,蓉儿和寒玉陪公子到了承恩寺山麓。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少奶奶的棺椁被一阶一阶地抬上了承恩寺,公子牵着蓉儿的手,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袂上了一层晕红。当年,也是在这个时辰,当我急急匆匆地闷着脑袋从寺院门口跑下来撞在那个一身素衣的卢姑娘身上时,如何会想到今日竟会伴着她的棺椁同样一身素衣地走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