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了一会儿接着上路, 郁宁探头看了一眼,见左右的骑士都换上了厚实又防水的毛披风, 头上风帽与面巾遮得严严实实的, 这才放心着人开拔。
方走了没一会儿,王管事就上了郁宁的车来,拱手道:“少爷。”
“王管事怎么来了?”郁宁让开了一点位置, 让王管事有个宽敞的地儿坐,王管事又拱了拱手这才坐了下来, 他见郁宁手中还拿着一卷书, 道:“少爷又在看书呢?这车上摇摇晃晃的, 仔细眼睛看坏了。”
郁宁把书给放下了,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
王管事摇头晃脑的道:“禀少爷, 今天的路程会有些赶, 少爷要受些颠簸了……今天万幸是放晴了,虽然老人说今天不会再下雪,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走到半道上又起了风雪,怕是我们要被困在山上。”
郁宁点了点头道:“是这个理,让他们加快吧。”
“是!”王管事见郁宁一口应下了,眉宇间也放松了几分。随着一声令下, 队伍立刻就加快了步伐,几个跟车的奴婢侍从都上了后头的马车挤着坐着,实在是坐不下的就跟着车夫一道坐在车檐上, 王管事也没有下车的意思,与郁宁聊了起来。
“秦安府那头我们的人已经到了,一路上都已经打点好了,也去了雾凇先生指明的那个山头看了,说是一切都好,就等着少爷到了。”
郁宁有点诧异的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到了?不是说才派出去三四天?”
他之前就跟顾国师他们商量过这几天就去秦安府替雾凇先生跑这一趟,府里头派先锋去探路打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前几天好像是雪最大的时候,这一路上要走七天,满打满算先锋也就走了四天,怎么就到了?
王管事见他不解便解释道:“这一路上虽有风雪,但是派出去传讯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且不是一位,是很多位。每到一个落脚点,便换一位传讯的去下一个站点传讯,故而他们要比我们走得快得多。”
“原来如此。”郁宁恍然大悟,原来一个是长袍,一个是接力赛的意思。
马车压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偶尔会压到在雪下的山石,车子就要猛的一顿。郁宁本来还想着等到王管事走了就接着看书,结果没看两页就被颠得头晕目眩的,干脆一掀被子拢着想睡觉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郁宁被芙蓉叫了起:“少爷!少爷醒醒!王管事有要事来禀。”
郁宁一下子惊醒过来,揉着眉头自被窝里爬了起来,这一起身,就知道不好——一股明显的凉风自车窗与帘子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或许是他刚睡醒的关系,这一股凉风就显得格外的刺骨。
他掀开了车帘,凛冽如刀的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王管事站在他的车窗下,神色微微有些发沉,道:“少爷,雪下了一个时辰了,怕是今晚上都不会停了。”
郁宁眯着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色,天色已经昏暗下去了,只有天变还带着一丝微光,看这样子应该是在五六点左右,一般来说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到了落脚点才是,现下却是四处一片苍茫,不见人烟。“我们现下到哪了?”
“万幸,已经翻过了小青山了。”王管事立在风雪中,很快风毛上就沾了厚厚一层的雪,郁宁长话短说道:“接下来您做主就是,不必请示与我——天一冷我就犯懒,事事都要等我的怕是要碍事。”
“是,少爷。”王管事面色轻松恶了些许,眼底流露出一丝欣赏之色。他们这位少爷在风水上成就且不提,在为人处世那是一等一的通透,府里的侍卫私底下也时常夸赞——别家的子弟于作死这一道上那叫一个经验丰富,唯有他们这位少爷,在规避风险这上头从来没有出过岔子。
“现下雪虽然大了,但是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村子,我们再疾行半个时辰也就到了——虽说简陋,但是好歹也能有个能够遮风避雪的地方,也有人气,晚上不必担忧猛兽来犯。”
“听您的。”郁宁道。
王管事点了点头,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外头走了两步,扬声道:“大家伙的辛苦些,少爷有命,今日就到前面的张家村投宿。”
众侍卫齐齐应喏。王管事上了自己的马车,紧接着马车就开始疾行了起来——这可不是什么走快一点,而是实打实的飞奔了起来。郁宁被起步的这一下给冲得差点在车里翻了个跟斗,还是芙蓉按住了他,这才没叫他滚出马车里。
芙蓉一手把他塞回了被褥里,一手则是向后将马车门窗里的机关暗扣给打了开来,用几根铁柱将车窗和车门都扣死了,免得发生意外的时候人直接翻出车去。郁宁靠在马车壁上看她动作,边道:“这样就锁死了?万一出了岔子我们要出马车岂不是很麻烦?”
芙蓉摇了摇头说:“少爷有所不知,这马车里头都是精铁制的,里头包着厚厚的棉花,又别无棱角,便是滚下山崖躲在马车里也比滚出外头要强上一些——有奴婢等在,万万不会叫少爷出现要弃车而走的情况的。”
“我怎么觉得这是立了个flag……”郁宁喃喃的道。
芙蓉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少爷?”
“没什么。”郁宁伸手把她也拉到了一旁躺好:“出门在外就不讲究这么许多了……你也躺着吧,坐了一天腰酸不酸?”
芙蓉一怔,不敢就此躺下,奈何郁宁拉着她的手臂不放,一边还要唬她:“怎么,难道芙蓉姑娘还看不起本少爷了?少爷叫你躺下那就躺下,就是命令……要是出了岔子,少爷我这条命还指望着您呢!”
“少爷——!”芙蓉嗔了他一眼,这才挨着车壁也躺下了。郁宁在车里躺了一天躺的骨头都发酸了,她却是在车厢里坐了一天,只会比郁宁更难受。
郁宁闭着眼睛,这年头车子再好也就那样,避震功能十分有限,若是平地缓行那就还行,现下四处泥沙地,七零八碎的石头可不少,又是疾行,车厢摇摇晃晃得都快把他震散架了。
不过还算是可以忍受。大约大半个时辰后,一名侍卫来扣了扣车厢:“少爷,张家村到了。”
王管事先下了马车,道:“少爷再坐一会儿,老奴这就去与村民租赁宅子食水。”
“嗯,去吧,多带几个人去。”郁宁道。
“是,老奴明白。”
不一会儿外头就喧嚣了起来,似乎有不少人持着火把走来了,四周的侍卫骑在马上,一脸警惕的看着周围的村民。王管事很快就回来了,与车夫说了两句,马车又动了起来,芙蓉掀开车帘子看了看,见到远远的围观马车的村民,这才道:“应该是赁到宅子了。”
郁宁起身披了一件外衫,芙蓉将他的披风给他披上,马车走了没几步就停了下来,芙蓉上前打开车门,拿着一柄伞便下去了,这才道:“少爷请下车。”
郁宁自马车上出来,芙蓉一手扶着他的手臂,一手把伞撑在了他的头顶,郁宁借了她的力轻飘飘的就下了马车。眼前是一栋带着院子青砖瓦房,马车就歇在院子里,其他马车则是歇在门外。他之前在村子里混过一段时日,这等青砖瓦房已经是村子里村长或者富户才有的待遇了。郁宁侧眼一看,果然院子里站着几个瑟缩的村民。
为首的是一个老者,穿着一身棉布衣服,一旁还站着三个壮年汉子,各自身后还站着抱着孩子的妇人。郁宁微微一颔首,道了一句:“叨扰了。”
说罢,他便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头有一股子闷燥的味道,应该是长期不通风所导致的。王管事跟在他身后解释道:“时间有些紧,就潦草的收拾了一下,就是这屋子里气味有些不好,少爷还请忍耐。”
“出门在外,岂能事事如意?有一片瓦遮风挡雨就足够了。”郁宁在桌前落座,桌上上头还摆着一个竹罩子,里头是一套茶具。芙蓉上前一步将桌子清干净了,自侍女手上取过他们自带的茶具换了上去,给郁宁倒了茶。
郁宁抬了抬手示意王管事也坐下,问道:“现下如何了?说说。”
王管事也落了座,喝了一口热茶,这才吁了一口气道:“禀少爷,这天气着实是太坏了,今天夜里雪停了还好说,明日我们就能出长安府的范围了,但是若是到了明天雪还不听,怕是我们要在这里盘恒几日,避一避风雪。”
“这雪到底是怎么回事?往年也是如此?”郁宁皱着眉头问道。他是去年这时节到的这个世界,虽然也有雪,但是万万没有这么大。而且平波府与长安府距离着实不是很远,不太可能只有长安府下这么大的雪,而平波府不下的情况。
芙蓉道:“去年虽也有雪,却没有这么厉害……奴婢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王管事接口道:“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明日再看吧。”郁宁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发个消息回去,问问我师傅,这么大的雪我是不是等到年后再去秦安府,这样一日又一日的拖在这里,何时才能到秦安府?”
王管事道:“这样的天气,哪怕中间不停,消息一来一回也要三日。”
“飞鸽传书?”
“雪太大了,鸽子根本就飞不动。”
郁宁舌尖顶了顶上颚,思索片刻道:“那我们再等两日,后天要是雪还不停,就发消息回去叫府里来派人接我回去。要是明天雪停了,就接着走。”
“是,少爷。”
***
翌日起来,雪果然没停。
郁宁这一晚上着实睡得不算好,可能跟白天睡久了有点关系。他们车队里随车带着日用物资还有碳火,因着到哪都能补充一下所以也没有带得太多,烧个三五日是足够的。因为也不知道要在这里滞留多久,芙蓉就和郁宁睡在了一个屋子,此时见他醒来,便上前服侍他起身。
郁宁洗漱干净,就打算出去晨练,芙蓉的眼下有些青黑,郁宁就叫她在屋子里休息一会儿,这里前前后后都是国师府的侍卫,怎么也出不了事儿。芙蓉这才应了,郁宁出门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小憩,想是一晚上也没睡好。
屋外的雪簌簌的落,郁宁晨练结束,悄悄的回屋子换了一身衣服,芙蓉被他惊醒了一下,随即又听从郁宁的吩咐趴下去继续睡了。在外头也不讲究什么分餐而食,早上的饭就摆在了大堂里,王管事已经在等着他了。郁宁给自己盛了一碗粥,食材都是车队里自带的,但是他也没什么胃口就随意吃了两口,最后捏了个玉米面的窝窝头跑到廊下边看雪边吃。
投宿的这一家院子里养了一株老梅,梅花自然是没得看了——这么冷的天气花早冻没了,郁宁裹着披风倒也不怎么觉得冷,方吃了两口,这个窝窝头就被冻成了硬疙瘩。郁宁本就不多的胃口这下就更没了,他见院子角落里以后两只狗在追逐打闹,便吹了两个口哨,两只狗倒也通人性,飞快地跑了过来在他脚边上打转,尾巴摇得跟个小电扇似地。
郁宁饶有兴趣的掰了一块窝窝头举了起来,两只狗的眼睛就围着他的手打转,他把窝头往远处一扔,两只狗就跟着窝窝头抛出的弧线扑了出去。他本来以为狗子可能不吃这个——比如他家的大黑就对这种面疙瘩不屑一顾,不过显然这两只狗吃得还很开心的样子,甚至为了这一块面疙瘩差点打了起来,直到其中一只把东西吞了,这才停了下来,又回到他身边打转。
郁宁又掰了一块打算接着喂,突然有一把幼细的嗓子低声说:“哥哥……你能不能把馍给我吃?”
郁宁侧头一看,不远处站了个男孩子,五六岁的模样,穿了几层单衣,但是明显不是他的衣服,袖子在他手腕上叠了好几层,都能当水袖了。他也眼巴巴的看着他手中的窝窝头,看着竟然和这两只狗的眼神没有什么区别。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男孩也就一溜烟的跑了过来,站在他跟前乖乖巧巧的看着他。
“你想吃这个?都冷掉了。”郁宁道:“哥哥让人给你热一热再吃好不好?”
郁宁本来以为这个小孩儿会愉快的点点头,结果没想到他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摇了摇头:“哥哥,我好饿,你现在就给我吃吧!”
郁宁只好把手里还剩大半个的窝头给了他,他一接到手中就塞进了嘴里。这窝头是国师府里的人做的,用料十足,吃着松软香甜,就是偏大了些。郁宁这一块窝头给他见他咬都不咬一口就塞进嘴里了,顿时有点慌:“慢点吃,别噎着了。”
男孩果然噎着了,只见他俯身自地上扣了一块雪塞进了嘴里,鼓囊着腮帮子,这才慢慢地把这块窝头给咽了下去。郁宁拍了拍身旁的栏杆,柔声道:“来坐。”
男孩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坐在了郁宁身边,有些羡慕的看了一眼郁宁身上的大毛披风。郁宁方想说什么,另一头突然走进来一个急匆匆的妇人,见到男孩坐在郁宁的身边,连忙上前一把把男孩拉了起来,按着他的肩膀扣在身前。
妇人很瘦,但是郁宁记得好像昨天她也是站在门外的那一个——应该是底下的人留她们这些妇人下来帮忙的吧,毕竟是人家家里,有些东西摆在哪也不清楚,不留几个人下来帮忙,几十号人的吃住怎么忙得开来。
郁宁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租赁的宅子不止这一间,还有隔壁两侧的宅子都租了下来,供同行的侍卫仆人居住。妇人一脸惊慌的道:“惊扰贵人了,这孩子不懂事……你怎么敢坐在贵人身边!”
说罢,扬手就要打孩子。
郁宁抬了抬手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用打他。”
妇人扬在半空的手一顿,转而打在了她自己的脸上:“是小妇人管教不严,贵人见谅。”
那妇人苍白消瘦的脸上挨了她自己一巴掌,五道红痕飞快的浮现了出来,可见她自己是半点都没有留手。听见响动,两个侍卫自屋内跑了出来,见郁宁好好地坐在廊下,这才没有吱声,退到墙边上侍立。
“阿娘,你别打自己……”男孩子拉了拉妇人的袖子。
妇人神色有些冷硬,低声问:“你来这里作甚!阿公不是说过不许回来吗!”
“我……我饿。”男孩子辩解说:“二婶没有给我吃饭……我好饿,昨晚上下午也不许我吃饭,我才想来找阿娘的。”
郁宁在一旁听着,出声道:“年纪小小的,作甚不让他吃饭?”
村人贫困,若不是农时,一般就只吃两顿,一顿早上,一顿下午两点左右。这么小的一个男孩子,从下午两点到今天都没吃东西,是该饿得很了。话说回来,这家里头居然不给吃饭?也不怕饿出病来。
妇人躬身行了个礼:“多谢贵人关心,这孩子调皮,惹怒了阿爹,这才罚他不许吃饭。”
男孩子又拉了拉他娘的袖子:“阿娘,我没有不听话……”
“你闭嘴!给贵人磕头!”妇人甩开了他的手道。男孩的眼中迅速积累了一圈水渍,却还是忍着眼泪规规矩矩的跪下给他磕了个头:“贵人,是我不好,你别怪我阿娘。”
“若是贵人无事吩咐,小妇人便带他走了,此后一定严加管教,不叫他出来乱跑。”
说罢,妇人就要带孩子离开,郁宁心想着不如好事做到底,抬了抬手说:“来人,取一盘饭食过来。”
一旁的侍卫应喏,转身去堂中取了一盆玉米面的窝窝头和一碗粥出来,还冒着热气,应该是侍卫们的早饭。他招了招手,示意男孩上前来,耐心的道:“哥哥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回答一个问题,哥哥就给你吃一个窝窝头好不好?”
“要是全答出来了,这一盆馍都是你的好不好?”
男孩转头看了看他娘,妇人刚想要制止,郁宁却抬头警告似地看了她一眼,她只能点了点头道:“贵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好。”男孩这才奶声奶气的应了。
郁宁问道:“你今年几岁了?叫什么?”
“我叫齐飞,今年七岁。”他答道:“……哥哥,这是两个问题。”
郁宁一笑,示意人用油纸装了两个窝窝头塞在了他手中,又问道:“齐飞真聪明,你娘叫什么?几岁了?”
“我阿娘姓周,几岁……几岁我不知道!”
“周什么?”
“……我不知道!”男孩子想了好久才冒出来这么一句,委屈巴巴的看着郁宁手里的窝窝头。
“那你昨天做了什么事情才让你阿公不让你吃饭呀?”郁宁举了举手上的窝窝头:“答出来了这个就给你。”
男孩回答道:“我没有做什么……阿公经常不许我吃饭的。”
郁宁把一个窝窝头放在了他手中:“那阿公为什么不许你吃饭?”
“阿公经常骂我是扫把星,说我生来就克死了阿婆!见我就觉得心烦,才不许我吃饭的!”
郁宁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妇人,取了窝窝头放在了孩子手中,又拿起了粥来:“好了,拿去吧。”
“哥哥不问问题吗?”
“不问了,拿去吃吧。”
男孩回答道:“我没有做什么……阿公经常不许我吃饭的。”
郁宁把一个窝窝头放在了他手中:“那阿公为什么不许你吃饭?”
“阿公经常骂我是扫把星,说我生来就克死了阿婆!见我就觉得心烦,才不许我吃饭的!”
郁宁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妇人,取了窝窝头放在了孩子手中,又拿起了粥来:“好了,拿去吧。”
“哥哥不问问题吗?”
“不问了,拿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