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若有死树, 先头就是一个不详,不提风水, 若是家中有个走个火, 这不就是上等的燃料?但是靖国公府中稍微好一些,只是有一些枯死的迹象罢了,回头叫花匠来把这棵树挪走也就是了。
郁宁之所以提出看一眼靖国公府大小姐的要求, 就是想看一看这位大小姐到底是哪里不好。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天叫她死,郁宁回头找一个能护身的法器给大小姐随身佩戴着, 不说长命百岁, 延年益寿, 叫人身体好一些,想必国公夫妇也会觉得老怀大慰。
毕竟在病床上歪着, 天天汤药偎着, 走两步就喘气吹阵风就要病个半个月的活三十年和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活个三十年那可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不一会儿,秦管家出了来, 躬着身回禀道:“禀郁先生,老爷允了,只不过这事儿不好叫大小姐知道,免得惊了小姐……再过两刻小姐会到后面花园里走一走,介时郁先生就站在远处看一眼吧。”
“也好。”郁宁听罢也觉得没啥问题,便应了下来, 由秦管家领着在前院转了一圈。还是那句老话,这等钟鸣鼎食之家在建时便有风水先生来为其堪舆风水,便是主人家不信这个, 能设计这宅子图纸的工匠大多家学渊源,本来建筑与风水便是不分家的,很多忌讳几乎是从一开始便避开了。
故而这等公侯之家的风水一般都是极好的,无甚可以指摘之处——当然了,风水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要是跟周阁老家里一样虽有天时地利,却不修人和,那么坏了风水,也不能怪到别人头上。
秦管家不卑不亢的将视线落在了郁宁脚下,询问道:“先生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有。”郁宁微微颔首:“国公府正堂右侧的那株老松叫花匠挪了吧,书房西边的池子填了,其他倒是没什么……劳烦秦管家带我去后院走走。”
“自是可以的,郁先生这边请。”秦管家将郁宁所说一一记下了,随即吩咐一旁候着的其他管事去办。
说实在的,秦管家向来觉得唇边无毛,办事不牢,但是好歹对方也是国师弟子,又是圣上亲自传了口谕来的,会不会看风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靖国公府要领受圣上的圣恩!方才他进去询问国公爷的时候靖国公就说了,便是这位年纪轻轻的郁先生要将屋子整个都掀了,那也得眼睛都不眨的受了。
若是不愿意,难道是圣上识人不清,糊涂了才将这个年轻的先生给指了过来?——那必然是不能的。圣上是何人?是天子,是万民之主,天子从没有错事,便是错了,那也该是做臣下的替天子担着!圣上知道这一位是国师的亲传弟子,便眼巴巴的将他指了来靖国公府叫他给国公府看风水,那就是天子的恩赐!
靖国公是老臣,是武将,又无子嗣,功绩在身,乖戾嚣张些不妨事儿,可以直白的与郁宁说走个过场了事,但是这是凭的是自己的脸面,是叫郁宁自己放明白些,郁宁若是明白走个过场那是最好。要是郁宁不懂事,肆意胡来,掀了整个国公府,国公府也得受着——但是事后可以私底下找郁宁算账。
比如给他套个麻袋打一顿之类的。打死是不可能打死的,打个半死靖国公觉得自己还是不惧的。
反正麻袋一套,别无证词,这位郁先生就是去宫门口敲登闻鼓,那也是半点卵-用都顶不上的。
这样一来,拔棵树,填个池子,那可真是这位郁先生明白事理,老老实实的替国公府走个过场。
郁宁边走边想着昨天皇帝交代他的话。
【靖国公你知道吗?靖国公府满门忠烈,老国公平定四方战乱,还天下一个太平清宁,可谓是我朝国之重宝……可惜了,老国公一生戎马,怕是伤了点天和,才致子嗣不丰,独子在十岁上就夭折了,连独女都病歪歪的不见好,养到了十八岁了还未出阁。】
【说来老国公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偏偏管教得自己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朕派去太医替他闺女治病,都只能隔着三重帘子。可怜她闺女自小身子不好也就罢了,长到十八岁怕是连长安府是如何繁华都没见过一眼。】
【老国公是我庆朝功臣,朕看着他为着女儿一片苦心也觉着大为心痛……都是为人父的,谁还不懂谁呢?国师说你本事不错,你明日就去靖国公那处替他瞧瞧宅子,是不是哪里冲撞了,才致老国公如此。】
昨天这话听着郁宁觉得没啥问题,但是今天的到了国公府,细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大对——就是真是风水哪里不好才导致老国公的子嗣不丰,他就是给解决了这个问题,也不能叫老国公再娶个妾室,七十高龄再生个儿子出来吧?
而且越琢磨越不大对,该不会是皇帝把人儿子给弄没了吧?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却觉得越想越是这个理儿。
他要是皇帝,手底下有个手握兵权、平定四海且德高望重的老臣,他怕是也不大放心的。但是人么又不能杀,毕竟庆国还指着他坐镇中央,威压八方蛮夷,这么一来,把人儿子给弄死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毕竟这年头人都重子嗣,没有儿子,就是手里有金山银山,金座银座,最后也是别人家的。
——妙啊。
郁宁想到这里突然笑了笑,要是国公独子夭折这事儿真是皇帝干的,叫靖国公知晓了怕是宁愿什么都不要,把女儿一藏,揭竿而起,哪怕打得天下户户挂白幡也要讨回一个公道吧?
“郁先生?”秦管家一直暗暗观察着郁宁的神情,见他突然笑了起来,便有些疑惑:“先生为何发笑?”
郁宁抿着唇道:“方才我见临池那棵老梅上有两只麻雀,一只将另一只挤下了枝头,便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话听着越发胡闹了。
秦管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郁宁所指的老梅长在了一片池塘旁边,现下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满枝的红梅既清且艳,最有意思的是这树是呈现倾倒的状态,卧在池旁,满冠的梅枝如瀑布一般往池中倾去,浑似一位美人池边上梳洗沾了满头红花的长发一般,十分有意趣。
秦管家暗自在心中摇头,这位郁先生果真是太年轻了。
郁宁言笑晏晏的指着那棵老梅道:“那棵树挺有意思的……拔了吧。”
秦管家一怔,或许是郁宁的语气过于玩笑,他有点怀疑自己所听见的:“郁先生?您说什么?”
“我说,将那棵树拔了。”郁宁和颜悦色的又说了一遍。
“什么?”秦管家心中回转过千般思绪,虽有国公严令在前,仍是拒绝道:“郁先生,此乃是我府中绝景,就此拔了未免可惜。”
“拔了吧。”郁宁人顿住了脚步,也不再走,反而在廊下坐下了,笑着道:“这事儿要紧,我便不走了,秦管家叫人来将这棵树拔了吧,我就在此处看着。”
“这怕是不成……此老梅还有些内勤,郁先生容禀——这棵老梅是大少爷在八岁那年与大小姐一并种下的,后来大少爷不幸去了,这棵老梅便一直长在那里,大小姐和夫人都仔细呵护着,平时里下人连碰都不许碰的。”
“大少爷走得早,就留下了那么点念想。”秦管家看向郁宁,眼中有一些急切之色:“郁先生,您或许看差了?您再看看?”
“不必再看。”郁宁指着老梅道:“就是它,拔了吧。拔了它,国公府上下都得谢我。”
“为何?”秦管家连忙问道。
郁宁微微一思索,斟酌了一下用语:“这池子……历年来都不大太平吧?你家大小姐……之前秦管家不是说她落水?若是我没猜错,也是从此处掉下去的吧?”
“郁先生怎么知道?!”秦管家脱口而出,说完才知不妥。大小姐落过水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但是府中不时有下人在此溺水却是国公府中绝密的事情,掉下去的人大多都是不小心,夜晚经过的时候走岔了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缘由。
这池子浅得很,府中最瘦小的成年女婢也能在池中站稳脚跟,水也就到腰间往上一些,溺是溺不死人的,但是时不时的就有人掉下去,那一年到头最少也有个三回,这就很容易招得府中人心惶惶了。
大家都说或许是夭折的大少爷不甘心幼年夭折,便藏在他亲手种下的老梅中等着找一人来还阳。这棵老梅也是越长越歪,不知何时就成了这副倾倒的模样,树冠垂于水中,白日里自然是一景,夜里看去却像是个女鬼一般,吓人得很。
府中的仆俾们大多是签了死契的家生子,又或者是阵亡将士的家眷,国公恩德大于天,于是一个不敢说,一个不愿说,这府中老梅便成了大家约定俗成的要避开的地方——而且也没溺死过人,掉下去泡个水病几天也就那样了。
但如今如此隐秘之事却叫这位年轻的先生一语道破,他怎能不惊?
他看着在廊下坐着的青年,神态自若,举止从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原本暗藏在心中的那一点轻视不知何时化作了一簇簇银光闪烁的针尖,扎得他满头满身的都是冷汗。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郁宁自袖中摸出了一柄玉制的折扇,在手中把玩着:“这事儿要是秦管家做不了主,那就去请国公,国公夫人做决定,死了的人总没有活着的重要,秦管家你说是不是?”
“是、是!老奴这就去请!”秦管家对着郁宁躬了躬身,也顾不得郁宁还坐在廊下,转身急急就往前院奔去,原本跟着他的一个管事见状,低声吩咐了一声守在一旁的婢女,不一会儿就给郁宁搬来了一张小桌,八色小吃。又在一旁支了一个小风炉,将茶水热上了,那管事这才道:“郁先生,此事事关紧要,大管家想是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郁先生还请先用些热茶,稍候片刻。”
“多谢你。”郁宁笑眯眯的道,走了这么一会儿他也渴了,便也不客气的用起茶水点心来。
大约一刻钟后,秦管家才回了来,不同的是,此时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国公和国公夫人也一并来了。郁宁见状只得起身朝两位见礼:“国公,国公夫人。”
“嗯!”靖国公应了一声,抬了抬手说:“郁先生,坐。”
一旁的下人又捧来了一把椅子,国公在郁宁对面入座,国公夫人立于他的身后,国公道:“郁先生,此处也没有什么外人,有话老夫就直说了。”
国公年逾七十,满头白发,眼中却仍旧是精光闪烁,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悍跋之气,道:“郁先生,老秦方才应该跟你说了,这老梅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儿子种下的,老夫活到这把岁数,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留下的东西不多,这老树还望郁先生只当是没看见——其他的,你掀了这府邸老夫也没意见。”
国公夫人也急急的道:“我儿去的早,只有这么一点念想留下来,郁先生,您好歹给我们留一点念想啊!”
国公前半生戎马,到了三十好几才娶了国公夫人,国公对国公夫人娘家有大恩,让她家不息以十六岁的嫡女许了三十好几还未成婚的国公爷,老夫少妻,自然是多有疼爱。然而过了整整二十年,国公夫人三十六岁高龄老蚌怀珠,才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
国公夫人可谓是叫人从小宠到老,说话之间难免直白,有时候发起怒来,国公也得让着她。郁宁要动她儿子的遗物,她自然是心急火燎的上火,顾不得其他:“不是说好了只是走个过场!郁先生便是年轻,也该懂得适可而止这个道理!”
郁宁取过膝旁的小风炉上的茶壶,给国公和国公夫人倒了两盏茶,道:“想来秦管家有些事情没说全,夫人莫急,坐下说话。”
“我坐什么坐!”国公夫人怒道。
“夫人!”靖国公沉声唤了一声,国公夫人恨恨地甩了甩帕子,这才在一旁坐下了,靖国公道:“老夫愿闻其详。”
“我以为,除了儿子,您还有个女儿。”郁宁在心中有些不豫,要是靖国公和国公夫人也是那等重男轻女的角色,他怕是要低看他们一眼。“我方才也与秦管家说了,死了的人总没有活着的人重要,国公您说是不是?”
“你是什么意思!”靖国公沉声道:“不要弯弯绕绕,说明白!”
郁宁低头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搁置在小桌上,发出了轻微一声碰撞声。他抬眼看向靖国公:“树头垂水,必招人溺……大小姐听说也曾在此处落过水?”
国公夫人脱口而出:“难道她哥哥还会害她不成!”
“还请国公屏退左右。”郁宁没有接这个话茬,转而向靖国公说道。
靖国公深深的看了郁宁一眼,手指微微摆了摆,不多时周围的仆俾退得干干净净,连个管家都不曾留下。
郁宁看了看,又道:“三十尺外,头顶的那几个也一并退下吧。”
靖国公眼中精光隐现:“没想到郁先生还有这等好本事!——都听见了吧?还不退下!”
一阵风吹草动后,郁宁侧头遥望那棵老梅,叹息了一声:“当年大小姐就是在此溺亡的吧?”
国公夫人神色骤变。
“……”靖国公屈指叩了叩桌子:“郁先生,有些话可不能胡说,你想好了再说。”
郁宁坦然一笑,回望国公和国公夫人,竟然不再提此事。“那棵老梅,柔婉妩媚,美不胜收。就是阴气重了些,还是挪去吧……我不信鬼神,但凡事总会有个因果,或许是国公夫人与小姐日夜思念大少爷,常在池边哀吊追思,才叫这老梅有所感化,成了如今这副形态。”
那老梅如同一名美女卧于池边梳洗长发,说是对国公夫人与大小姐的行为有所感触,也说得通。
靖国公道:“老夫戎马一生,向来不信鬼神那一套!”
“国公且听我一言。”郁宁微微一笑:“这宅子是人住的宅子,有些东西通了灵性,难免就要招惹一些灾祸的。国公也当知道‘敬鬼神而远之’这一句话吧?鬼神当先敬,再远之。”
“国公和国公夫人若是感念这老梅通灵,不如将它挪去城外,寻一山水绝佳之处,再将它栽下也就是了。”
郁宁自方才进了这后院就察觉到了一点异样,这老梅的形态若女,气场自然纯阴,又是树头垂水,与水相遇便是阴上加阴,弄个不好就是要死人的,但是他又见那老梅虽阴,却未成煞,便有些疑惑。
孤阳不生,孤阴不长,万物还是要阴阳调和来得好一些。
一般来说这样的老梅,绝对是会破坏国公府的风水的。但是很奇异的是它的气场与国公府非常融洽,若不是郁宁走到此处亲眼见了,绝对不会发现这里还有这样一棵纯阴的老梅。
他又联想到了皇帝说大小姐缠绵病榻,不见外人的事情。万事皆有起因,于是他便大胆的猜了一猜,看国公夫人神情大变,他就知道他猜中了。
国公府当年死的是大小姐,不是大少爷。大小姐顶着大少爷的名义死了,大少爷顶着大小姐的名头活着,这八成也是巧合,但是国公府怕是也猜到了一二,这才宁愿叫自己儿子如同女子一般活着,也不叫他正大光明出来。
女儿已经死了,不能再叫儿子也填进去。
但是皇帝也说派过太医三不五时的来替大小姐看诊,所以说大少爷的身体也是真的不好。
能当皇帝的这么多年,就是看着再不靠谱再昏庸,也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人物。
国公府的辛酸泪,与郁宁关系不大,准确来说昨日还被连削带打骂了一通的郁宁巴不得皇帝倒霉,自然不回去揭破这桩子事,只道:“这树阴气太重了,留着对大小姐的身子不利……我方才也说了,国公与国公夫人不止生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
“做长辈的哪有不为孩子考虑的?我言尽于此。”
“……”靖国公沉吟片刻,低声道:“夫人,这树我们挪了吧,隆山上风景宜人,想必玉儿也会喜欢的。”
国公夫人双眼通红,手中帕子被拧成了一个结:“……不成,不能挪!玉儿就留了这么一样东西叫我这母亲的看着,我怎么忍心……忍心将它挪了!”
“夫人!”靖国公道:“就当是为了阿留!”
“……”国公夫人把帕子扔到了靖国公身上:“你住嘴!你这个老匹夫!玉儿还会害阿留不成!”
郁宁没有说话,叫他们自行决断。
靖国公没有再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握住了她夫人的手。国公夫人想要挣开却挣不开,颤抖着哭得哽咽难言。
“爹,娘,把她挪了吧。”突然有人道。
郁宁闻声抬头望去,只见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蒙着面纱的丽人,身形窈窕纤弱,行走之间若弱柳扶风,虽看不见面容,但也让人不禁叹一声好一个美人!
只可惜这位美人声音有些低哑。
“玉儿不会怪我们的。”她走上前在国公夫人背后站定,手放在了国公夫人肩头,低声道:“我知道,娘一直心疼我,才不肯挪了它……但是既然郁先生都这么说了,便挪了吧。”
“阿留!你怎么来了!”国公夫人转眼见她到了,扑进了她怀里,抱着她的腰哭诉道:“你爹那个老匹夫……呜……”
“娘,爹也是为了我们好。”大小姐低声道:“此事就劳烦郁先生了。”
郁宁话锋一转道:“老国公一生戎马,平定四海八方,我心中也是敬佩的。今日见国公虽然精神尚佳,精神却颇有萎靡之态,想来没有少在身上留下暗伤,我有意为老国公布置一个调养生息的风水,不知国公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