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昧正在一天天长大,将来一定会出落成美丽的女人。曹寿几乎没有读过书,没有一技之长,见识自然也浅薄。他能够想到的妹妹的出路,就是被包装得漂漂亮亮,嫁给有钱人,一辈子吃穿不愁。
但包装也需要钱,他们没有钱。
从小,他就被孤儿院院长灌输那些不正当的生财方式,他接触得最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他最是懂得,没有父母的孩子是最孤单的,他们要是丢失了,没有父母的眼泪和催促,寻找他们的人都不会尽心尽责。
他将算盘打到了这些和他同病相怜的孩子身上,他来自孤儿院,他要回到孤儿院和福利院,让这些可怜的孩子成为妹妹飞上枝头的养分。
在十八岁的时候,他开始了拐卖孤儿的计划。起初,他选择的是条件特别差的福利院,这些福利院维持起来很困难,几乎没有安保能力,每年却仍有人将孩子往里面送。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负担,少一张嘴,对福利院来说反而是幸事。
曹寿偷偷带走孩子,将他们卖给人贩子。福利院没有因为丢失孩子而报警。他的胆子逐渐大起来,继续偷小孩。有一次,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福利院的老师只是看了他一眼,仿佛根本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来偷孩子的人。
他明白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更加肆无忌惮,游走在函省各个条件差的福利院,甚至和部分老师达成了默契。
三年中,被他偷走的小孩越来越多,这些小孩不是每一个都能马上出手,而他的业务逐渐改变,不止是卖小孩,还卖器官。这样一来,他就需要一个固定的场所,来藏住这些小孩。
他选中了洛城一座西洋老楼,老楼里有一些义务帮助穷人的志愿者,为首的是一位老人。他对老人说,这些孩子都是可怜的黑户,找不到住处,他正在努力给他们办户口,希望能够暂时住在老楼。
老人是个大善人,相信了他的话,将老楼腾出来接待这些孩子。然而曹寿一不做二不休,为了保密,在入住后不久,就将老人和志愿者杀害了,并且以需要修缮为由,将老楼封锁起来。
起初警方未能关注到曹寿,根本原因是没有人为失踪的小孩报警。假如曹寿只是想卖几个小孩,用换来的钱给曹昧谋一条出路,可能警方无法追踪到他。
但在尝到甜头后,他早已忘了拐卖小孩的初衷,赚钱竟然如此容易,而他一个残疾这般轻松地掌握了别人的命运!他的胃口越来越大,偏远穷困的福利院偷完了,他的视线转向那些管理完善的福利院,甚至是托儿所。洛城市局短时间内接到多起报警,经过前期排查,终于挖到了曹寿这条线,以及关门三个多月的西洋老楼。
那时陈争已经是刑侦支队的明星,从函省警察学院回来不久,很多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人盼望他再放异彩,有人祈祷他摔个跟头。他不眠不休,干劲非常足,亲自抓捕了和曹寿合作的人贩子,解救十多名在人贩子手上的小孩。
曹寿和曹昧这对兄妹已经穷途末路,刑警和特警都已赶到西洋老楼,他们只剩下束手就擒的份。按照过去的案例,人贩子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会主动出来认罪,但陈争在研究曹寿这个人的成长经历时,判断此人心理极其阴暗,很可能和警方来一个鱼死网破。老楼非常老旧,电路有很大的问题,并且内部堆积着不少易燃物。陈争将自己代入曹寿,猜测他有可能故意放火。
老楼被烧倒是小事,但被困于里面的孩子怎么办?如果孩子被烧死,刑侦支队难辞其咎。陈争立即向霍平丰请求消防支援,正是他这预判给救援争取到弥足可贵的时间——曹寿放火时,消防中队已经赶到老楼。
老楼里有二十多个小孩,其中七人被关在地下室,地下室的火很难扑灭,陈争身先士卒,率队营救。
救援过程中,陈争看到老人和志愿者被烧焦的尸体,风声在火焰中犹如呜咽,是他们的嚎哭。
所有小孩都被救出来,只剩下曹寿。
外界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鸣寒查阅的案卷也没有记载。
陈争当时和曹寿隔着一块即将坍塌的横梁,陈争向曹寿伸出手,如果曹寿想活下来,一定能够得救。他却只是惨笑着看向陈争,坠落的燃烧物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半张脸都被烧融化了。
他忽然坐下,用嘶哑的嗓音对陈争说:“陈警官,其实我小时候见过你。”
他对曹寿完全没有印象,想的只有如何将这人救下来,曹寿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但不能死在这里。
曹寿对他采取的救援措施视若无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你生来就是我,现在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会不会就是你?”
曹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向大火弥漫的阳台,最后又看了陈争一眼,“你只是拿到了一张好牌,如果你拿到我这张牌,一定比我活得更像一滩烂泥。”
说完,曹寿跳入火海中,毫不留恋地结束了这悲惨、罪恶的一生。
刑侦支队事后复盘,陈争因为预判到了曹寿的行为,救下所有孩子,而得到嘉奖。未能救下曹寿虽然是个遗憾,但这和陈争并无关系,是曹寿自己选择了死亡。
曹昧和十数名和曹寿有关的人贩子走上法庭,她平静地接受了法官的宣判。但是那天她的视线一直在警察中游走,不知道是在找谁。而陈争,这个曹寿案的功臣并没有去旁听,他已经有了新的任务。
陈争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鸣寒问:“曹寿说你们见过,是怎么回事?”
曹寿死前说的话,陈争当时也是摸不着头脑。火势被扑灭,消防员从废墟中抬出曹寿的尸体,陈争也被送去医院接受治疗。
因为主要嫌疑人在抓捕过程中死亡,陈争和其他队员暂停工作,配合调查。陈争提到了曹寿的话,但仍是想不起过去和曹寿有过什么交集。后来曹昧等人上法庭时,他任务在身,没去,回来在内部资料上看到,卢贺鲸去旁听了。
他有些诧异,据他所知,卢贺鲸很少去法庭,难道曹家兄妹和卢贺鲸有什么关系?
那时陈争年轻气盛,没弄明白的问题一定要弄明白,不好去省厅找卢贺鲸,去卢贺鲸家里堵人总没问题。
休息日,他特意回了趟家,搜刮茶叶、烟,带上卢贺君熬的鸡汤,敲开了卢贺鲸的门。
“小舅,我妈非要让我来给你送点东西。”陈争一句话堵了卢贺鲸的嘴。
卢贺鲸常年一个人生活,不常在家里开火。陈争将鸡汤倒出来,又把茶给泡上,东拉西扯说着近来查的案子。
卢贺鲸吃人嘴短,“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关注拐卖小孩那个案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争也不打马虎眼了,“小舅,曹寿死之前说见过我,但我为什么没有印象?”
卢贺鲸点起烟,缓缓道:“你这个人,拥有的太多,所以对谁都能给与善意,让人觉得你是真心对他好,但其实你自己压根儿不在意,给出去的那点好对你来说就是随手施舍的一点爱心,微不足道。”
陈争听迷糊了,这怎么显得他像个……渣男?
卢贺鲸又说:“你想不起他也正常,你小时候总爱跟着我跑,看到可怜的孩子就喜欢去关心一下,但人家是谁,你记不住,也懒得记。你从小就是这样。”
陈争皱起眉,“是你带我去见的他?”
他稍稍想起来一点,卢贺鲸这个卢家的异类是个“吃小孩”的存在,卢家的孩子们渴望亲近卢贺鲸,却又害怕,只有他不怕,看到卢贺鲸就敢过去抱大腿,倒是卢贺鲸吓得不敢动弹。外公外婆笑得合不拢嘴,说一物降一物,终于有人能够治治卢贺鲸了。
他缠着卢贺鲸,只要卢贺鲸不上班,就得带着他。有一次,卢贺鲸不肯带他了,说是有工作上的事。他眼泪汪汪地拽着卢贺鲸的衣角,“可是小舅舅,你没有穿制服呀!”
卢贺鲸一看他真哭了,只得将他带上。那次算是工作,但和平常的工作不同。上级要求他们利用休息时间去各个孤儿院看看,一方面是送点温暖,一方面是回来出个报告。
那天,卢贺鲸带着陈争去的便是曹寿和曹昧所在的孤儿院。当时善良的老院长还在,孤儿院条件虽然不好,但还没有出现孩子们被迫出去偷盗、卖艺的情况。
陈争第一次来到孤儿院,看着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心里有些害怕。但卢贺鲸将他抱起来,小声对他说:“他们没有爸爸妈妈,很可怜,争争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他们。”
“没有爸爸妈妈。”他一下子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不仅有爸爸妈妈,还有小舅舅,家里有数不清的玩具,这么一想,就觉得这里的孩子好可怜。
他对卢贺鲸郑重点点头,“小舅舅,我知道了,你放我下来。”
卢贺鲸一将他放到地上,他就跑到小孩中,对他们每个人露出天真灿烂的笑,“你好,我叫陈争,你叫什么呀?”
小孩们的衣服都不太干净,小手小脸也脏脏的,但陈争完全不介意,揪他们的脸,让他们揪自己的脸,很快和大家玩成一团。
那时候流行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陈争当“老母鸡”,尽心尽力地护着后面的“小鸡”,跑得大汗淋漓。
一下午过去,陈争和所有小孩都互相做过自我介绍,他很大方,长得也漂亮,当他问出“你叫什么呀”时,就连最自卑的孩子也会怯怯地开口。
“你,你好,我叫曹寿。”
“曹寿?你名字起得真好,长寿,万寿无疆!”他张口就来,夸得没心没肺。
黑瘦的小孩从未被夸过,也从未被祝福过,他在对方惊讶的眼中,就像是无比美好的天使。
一下午很快过去,卢贺鲸招呼陈争,“争争,走了。”
他玩得尽兴,朝小孩们用力挥舞双手,“我今天回去了,以后还要一起玩呀!好喜欢你们呀!”
在车上,陈争就累得睡着了,下车时都还没醒,卢贺鲸将他背到家,他说着梦话:“小舅舅,我们下次去哪里玩?”
卢贺鲸说:“还想不想和今天交的小朋友一起玩?”
他嘟囔几句,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陈争就将孤儿院的事抛在脑后了,他有很多小伙伴,也有多得玩不过来的玩具,不久就记不得孤儿院那些小朋友的名字了。
“但曹寿一直记得你,也许那个下午,所有和你玩过的小孩都记得你。”卢贺鲸说:“因为你认真问过他们的名字,做游戏时拼命保护过他们,那些出生就注定这辈子很艰难的孩子,没有被人这样认真地问过、保护过。”
陈争说不出话来。卢贺鲸对他的评价很准确,他就是因为拥有太多,所以从不吝啬给与,他问小孩们的名字时很认真,说自己的名字时也很认真,这样的认真会给对方错觉,好似自己是最重要的人。
可是他无差别地给出过数不清的关心和认真,这太简单,也太平常了,就像每天呼吸和喝水。
他早就忘记了和他玩“老鹰抓小鸡”孩子们的名字,一个也没有记住,因为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有人来到他的面前,他哪能记住那么多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呢?
“那他们后来……”他轻声问。
卢贺鲸摇头,“我也只去过那一次,孤儿院出事时,我已经不负责那边的案子了。如果不是跟稽查组聊过,我也不会想起,曹寿就是当年我们见过的小孩。”
陈争沉默了很久,曹家兄妹的案子客观来说不算和他有牵连,曹寿最后那句话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否则稽查队不会轻易放过他。但他知道了这段尘封的往事,心里多少有些堵,不由得想,自己这样的性格,或许的确很招人恨。
卢贺鲸大约不想继续提这起案子,将话题转移到卢贺君身上。聊了会儿,陈争忽然后知后觉地问:“小舅,你和稽查队有什么好聊的?”
卢贺鲸脸色一变,不说话了。
那次之后他才知道,卢贺鲸虽然和他装不熟,能避嫌就避嫌,但还是会偷偷关注他的工作,他被稽查队调查,卢贺鲸第一时间就去打听内情,这才得知曹寿说过什么。
回忆完,陈争有些疲惫,无意间靠在了鸣寒的肩上,轻轻合上双目。
“知外甥莫若咱舅。”鸣寒揽着陈争,手指在陈争手臂上点了点。
陈争直起身来,“嗯?”
鸣寒看着他,“你看,你又开始释放魅力,自己却意识不到。”
陈争下意识道:“我没有。”
鸣寒却说:“我深有感触。”
陈争问:“什么?”
“你到南溪中学时,只是随便关心关心我这个校园侦探,你连我名字都记不得,换成另一个人,你也会关心。”鸣寒历数陈争的“罪状”,“你到警院来带学生,到处释放魅力,每天桌上都摆满食物,你承诺会回来,但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陈争语塞。
“哥,你要是对待每个人时不那么认真就好了。”鸣寒笑了笑,“你这样真的很容易让别人黏上你,尤其是我这种从小缺爱的人。”
陈争叹了口气,在鸣寒额头上拍了拍,“行了鸟哥,别借题发挥了。”
天亮后,医院传来好消息,曹昧情况稳定下来了。
“让我去死!为什么要救我!”病房里,曹昧撕心裂肺地喊叫,她的面部被烧伤,绷带上渗出血液和酱黄色的药水,这让她看上去像个可怖的怪物。
陈争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忽然安静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陈争,几秒后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叫声。
“为什么你还活着!你这种人为什么不会得到惩罚!”
曹昧的精神有问题,陈争知道和疯子交流将会异常困难,但曹昧身上疑点重重,不止是过去,还有现在,他必须尽一切所能,从曹昧口中得到更多线索。
事实上,来医院之前,陈争和鸣寒、孔兵讨论过由谁来审问曹昧,孔兵不愿意陈争来,觉得曹昧对陈争的恶意太大了,她看到陈争一定会疯上加疯,最后一地鸡毛。
但陈争却觉得,正因为曹昧疯狂憎恶着他,他才是那个最适合的人,曹昧需要发泄,只有对着他,曹昧才能将全部恶意释放出来。
“我什么人没见过,她和她哥放的火都没伤到我,她的话又算得了什么?”陈争在孔兵肩头拍了拍。
果然,曹昧绝望又痛苦地瞪视着陈争,如果她能够站起来,但凡她手上有工具,她必然已经冲向陈争。可此时她被固定在病床上,她只能用语言攻击陈争。
“你是故意的!我哥求你救他,但你杀死了他!”曹昧险些从病床上摔下来,分局刑警牢牢将她按住。
“他求我救他?”陈争皱起眉,“谁告诉你的?”
曹昧答非所问,不断重复:“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他死!他死了,你就是为民除害的英雄,你就能步步高升!”
陈争夜里仔细回忆过曹家兄妹这起案子,当时老楼整体起火,消防中队虽然已经到场,但因为有太多小孩,灭火和救援工作很难开展。上级下的指示和陈争的临场判断一致——先救小孩,灭火其次。
一部分刑警并未接受过专业的火场训练,而消防员又不容易制服犯罪分子,陈争当场点兵,带着有火场经验的刑警进去。老楼随时可能倒塌,情况可以说十分危急。随着小孩一个个被救出来,人们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这场救援引来了海量关注,虽然当时直播行业并不发达,但互联网已经深入生活,人们在老楼外拍照,在论坛等地方图文直播,为小孩全部被救欢呼,有人开始呼吁:“把人贩子全部烧死在里面!”
这是普罗大众最质朴的声音,曹家兄妹拐卖了那么多孩子,谋杀生活在老楼里的良善之人,为了抵抗警察的抓捕,还放火想要烧死警察和小孩,警察凭什么还要救他们呢?他们这是玩火自焚,就该在老楼里活活被烧死!
“烧死他们!不要让他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