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山回府的时候,已是近黄昏暮色。
几日连着听兵部清算着账目,又要与太后和太皇太后周旋,神思自有些疲惫。
捏着眉心走向正院,足至门槛,却因一声微弱的猫叫顿住。
侍女正要抱着阿南行礼,阿南从侍女的臂弯里直直与萧寒山相望,很是谨慎姿态。
萧寒山少有养过活物。
养时需呵护,需耐心,需接受违逆,养久了难免生感情。
从前,他费心养过马驹,上好的马匹,不过征战亡的宿命。一身入局科举后,也没有了草原纵马驰骋的机会。再然后,有费神思索该如何花心思的,估计只有怎么顺着温芸开心些。
见她从一身警惕,打探,紧张,慢慢变得放松,慢慢自如,一点点将萧府染上她的印记。
罗守远跟在萧寒山身后。
萧寒山侧目:“夫人刚抱回来的?”
罗守远正色答:“据报,是夫人回温府后,命人隔日送来的。”
萧寒山再打量阿南。
抬手示意下人起身,只见阿南四肢埋在怀里,留琥珀色的眼睛大大瞪着。他没来由地想起温芸刚入府的样子。
有灵性的动物随主,倒是有双和温芸一般漂亮的眼睛。
他不是圣人,也没想过要做圣人。
对着这样的眼,很难说出“不”字。
“夫人出去了?”萧寒山漫不经心转身。
“与国公小姐听戏去了。”罗守远也如实答。
两人走出不远,檐牙上黑衣跳下跪禀。
“报。”
“讲。”
“大人吩咐的药,程大人已经配过来了。”
“嗯。”萧寒山一只背手,另一只微微一摆。
那人却跪着未动。
“怎么?”
“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请大人赐教。为何给温大娘子下了慢性毒药,却要再下解药?”
萧寒山眼中温意渐消,冷笑出声。
“出息。”
那人头倏然低下。
“人死了有什么用。”
痛苦,自然是要活着受折磨-
温芸上马车前,还特地和王听晚好好地打了声招呼,免得上次的不告而别。
王听晚深叹一口气:“得,你是有夫君的人了,我怎么敢押你再喝盏茶?下次再聚。”
温芸上车舆时刚刚回神,转眼要掀起车帘时,差着门框半个额头,眼瞧着要撞上去,温芸下意识地闭眼,却撞得一片温凉的柔软。
还没反应过来,人被就一阵冷松香拉入了车舆之中。
撑着温芸额头的手也便放下。
温芸顺着仔细一看,萧寒山的左手骨骼隐隐泛红。
她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一番,落到他手上:“萧大人……你没事吧……”
和萧寒山的眼对上,她又问:“疼吗?”
萧寒山到口的“不疼”忽而止于唇齿,改词:“疼。”
忽而好奇,他答疼,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温芸直直拉过萧寒山的左手,隐隐看见红印,往上吹了吹。
再索性便两手交迭,把萧寒山的手捂了起来,温暖传遍他的手心与手背。
很顺手而随性。
瞧她十分认真在研究那道红印,萧寒山默了一会,另一只手顺着温芸的肩,便往她头上插上了簪子。
温芸下意识地抬头。
“哄你的,不疼。”萧寒山直迎上目光,抽回左手。
另一只手,又往温芸空空的怀间塞了只手暖。
温芸愣着眨了眨眼:“什么啊……”
她摸了摸耳后鬓发,又凭着感官感受继续往上,手指尖才摸到温凉的玉质感。
他粗粗往发髻中一插,没有破坏原先梳好的样式,她顺着手便摘下来,至于手心。
一支木簪,上面嵌着一丛桂花,大小错落有致,是白玉做的,其中一朵花中还缀着一颗珍珠。
这必然是能工巧匠所为,也要定制者懂得摹状貌。
温芸怔怔:“萧大人送给我的吗?”
“自然。”
“怎么忽而想到给我送这个?”她的眼睛亮着。
很早以前,便准备了。
只是在想,什么花样,怎么镶嵌,更合她。
“新年礼物。”
萧寒山顿了片刻,见她神情未有多大波澜,又补:“不喜欢,可以给我,我再带你……”
他手已经伸出去,温芸立马往后退避叁舍,把簪子捂在怀里:“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没有要回来的道理的。”
萧寒山神色微敛:“当心。”
“我喜欢,我很喜欢,谢谢大人。”温芸的眼开始亮出星星。
话头至此,萧寒山有意逗她,眼微微眯:“怎么谢?”
往往带着这样眼神缓缓向她下巴下瞧,就是性事开端了。温芸想起很久前,也是车舆上,他拉过她。他向来做这些事是霸道得紧。
温芸脸有些发烫,下意识手立马捂上萧寒山的眼。
温热的掌心盖在萧寒山的眼皮上,天地一下昏暗,唯有清冽的桂花香袭来,微微的冰凉落在他的脸颊。
再拉开距离,温芸的手才有些抖动地收回。
萧寒山察觉她的欲望,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温芸一阵天旋地转,被抱到了萧寒山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只觉得身后愈发滚烫。
没有这么敷衍男人的吻法。隔靴搔痒。
萧寒山有毁灭性的想法,欲图实施的时候,想起她半含水雾的眼。
罢了。
她在这些事上总不经吓。
他的鼻息在她的脖颈间存在强烈。
温芸连忙想着岔开他的思绪:“萧大人,我今日原先并不太高兴来着。”
萧寒山有模有样掰过她的脸,打量一番。
“今日做什么了?”
“和听晚一起,听书,喝茶。”
萧寒山挑眉:“她欺负你了?”
好像他上次也这样问她。不同的是,那时他说一报还一报,她还会觉得后怕。而今,心头却涌上了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不是……”
“今日听的是,前朝骁家军的书。听完,想到这支军队的下场,总觉得不是滋味。”温芸又坦白,“前几日,又知晓爹爹为这件事上过书,更觉……百味交杂。”
实则更多是难堪。
常言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身上留着温家的血,自然怎么样都和温家是密不可分的。倘若她是前朝人,她宁死也不会写出那样一封犹如树倒猢狲散,风吹墙头草般的上书。
纵然成王败寇,英雄流血,为国流血,有何言耻之处。
更不要说……这件事不久便成了秘闻。再被谈及,每个人都扣上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之谓,岂不黑白颠倒。
“所以总觉得有口气憋在心里。”
萧寒山未动。
温芸转眼对上他漆黑的眼。
“怎样的下场?”萧寒山盯着她。
温芸觉得奇怪,萧寒山是前朝拼来的功名,这事,他应该是知道的比她多多了。
回忆说书人之辞,她道:“朝堂召回,未遵,全数惨死于战场。”
萧寒山冷冷一笑。
温芸不解。
只察觉周遭温度倏然降下。
“你爹呢,也如此言?”
“爹爹闭口不谈,我阿兄也并不知其详情……”
萧寒山再打量了温芸一番。
“下场是,一半南蛮军被灭,幸存骁家军回京途中,被另一支大周军队全数灭口。”
温芸错愕地望着萧寒山。
消化着短短的一句话。
良久,温芸深吸一口气:“如若这般,可惜我非前朝生人,亦可恨非男儿身,无女投官处,否则定要写上两笔逆辞。”
听她吐露,萧寒山有片刻默然,缓缓抚过她的鬓边。
“令眠,你博览群书,当是女中英豪。”
男儿有何好做,若是男儿身,只怕负了她的柔软与感性。再言前朝的政治环境,萧寒山怎么舍得让她去趟浑水。
“萧大人,那你呢?若知晓内情,怎忍坐视不理?”
萧寒山并不愿再为这段故事加上确切的年注,再仔细陈序事情先后。从未有一刻想把温芸拉入这段往事之中。
她问起,他在心中答。
在逃亡。
亡命之途十余载。
他自诩天资,也只得一步一步向上爬,而今才有了万般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