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在甲板上置了一张小桌,送上六菜一汤,摆好后才安排船夫开船。
  焉谷语先行坐下,她扬起脸,深深吸了口湖面上的气息,湖风偏凉,带着淡淡的玉兰花香,煞是好闻。
  两岸绿柳摇曳生姿,景致宜人。
  “你也坐。”焉谷语赏着湖景,心情甚好。
  赤獒站在一旁不动,低声道:“我只是个卑贱的斗奴,比一般下人都不如,如何能跟主人坐一道用饭。”
  又来了又来了。焉谷语板起脸,佯怒道:“你再喊我主人,我便把你丢下水去信不信?快坐,不坐我生气了。”说罢,她用眼瞪他,“还有,不准喊我主人。”
  这一次,少年没拒绝,他径自坐下身,静静注视着焉谷语。
  焉谷语被他看得莫名,脱下面具疑惑道:“瞧我做什么,吃饭啊,饭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少年垂下脑袋,修长的手指慢慢压上面具,按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摘下来。“我的脸难看,你看着我会吃不下饭。”
  “不难看,俊俏得很,你知道有个词叫做秀色可餐么,就是说,面对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只要看着他就能饱腹。所以,你再不吃我就看你看到饱了。”焉谷语狡黠地说着,有吹捧他的意思,但也不算假话。
  比起梦里的陆皑,眼前的赤獒少了点狠戾和邪气,在她看来比梦中讨喜多了。
  “是么。”赤獒依旧没动筷子。他没读过书,更不晓得什么秀色可餐,不过听字也能听出些意思,至于自己长得好不好看,他其实并不在乎。
  不过她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心底倒是生了点奇怪的触动,跟吃糖的感觉差不多,又有点不一样。
  纵然他清楚她是带着目的来的,可他还真就吃她这一套。
  “是。”焉谷语点头,轻轻拍了一下桌面,提醒道:“快吃吧。”
  “谢主人赏。”赤獒开口,仿佛是故意逗焉谷语。他嘴上对着她说,目光却看向了后头游船上的焉一焉二。
  有人跟着的滋味,真是扫兴。
  “……”
  焉谷语无奈收声,也懒得再计较。她拿着筷子夹菜,念起初见那日,忍不住自责道:“倘若我早点过去便好了,你也不用遭那样的罪。”
  闻声,赤獒夹菜的手略微一停,他晓得,她在说受刑的事,而她面上自责又懊恼的神情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忽地,他察觉到水里的动静,长眉飞快拧起。
  平静的水面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了几根芦苇,正慢慢逼近游船,而那俩跟着的家丁并未察觉。
  焉谷语见赤獒发呆,主动给他夹了一块蹄髈,殷勤道:“你尝尝这个红烧蹄髈,是这家酒楼的名菜。”
  赤獒看着碗里的蹄髈,香味直扑鼻尖,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他咽了口口水,夹起蹄髈小小咬了一口。
  肉质松软,滑而不腻,确实好吃。
  焉谷语撩起面纱一角,并没摘下它,吃了几口便作罢。倒不是饭菜不好吃,而是她本身食欲不大。她对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试探道:“赤獒,我待你好不好?”
  赤獒抬眼,随口道:“好。”
  他一回答,焉谷语顿觉有戏,继续试探道:“那,倘若有一天有人欺负我,你会不会帮我?”她自认做了不少对他好的事,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她仍然没底。
  赤獒细细咀嚼口中的蹄髈,目光时不时往后头的游船瞄,位置比方才沉了三寸,看样子他们的船漏水了。接下来,应该会轮到他们。
  他暗自沉思,庡?今日是他头一次出斗奴场,面上又带着面具,应该没人认得他。
  既然不是他,那这些人多半是冲着她来的。
  “我只是一个斗奴,而你,怎么瞧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谁会欺负你,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被他反问回来,焉谷语神色一凛,回嘴道:“我就问你会不会。”
  赤獒放下碗筷,焉谷语问的这话叫他想起了一件事。昨晚,麋鹿问吃了他的糖。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不甘愿的情绪。
  至于里头的缘由,他不晓得。
  对上焉谷语期待的眼神,赤獒张开薄唇,说出清脆的三字,“不知道。”
  “不知道?”焉谷语竖起柳眉,他这话算是把她气着了,“你是白眼狼么?”
  “我不是。”赤獒紧紧盯着焉谷语,身子往前一倾,好奇道:“其实我一直想问小姐一件事,小姐是不是认识我?”
  第11章 毁童年
  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时,焉谷语心头剧烈一跳,她急忙别开脸,假装欣赏沿岸的风景,“不认识,我只是觉得你很特别,跟其他人不一样。”
  “哦。”赤獒应声,眼角压着一片翻涌的浪潮,他偏头望向不再平静的水面,此时,那排细长的芦苇已经到了船下。
  不用猜都知道,这群人在凿船。
  他侧耳听着船底被凿开的声音,湖水从船底“哗哗”冒出。想必用不了多久,这船就会沉。
  对方许久不说话,焉谷语慌了,她记得,梦中陆皑对付那些大臣的手段堪称“绝顶”,又如何会是个单纯好骗的人。她思量片刻,正想说点其他东西转移话题。
  “不好了不好了!客人,大事不妙啊!”
  冷不丁地,船夫从船舱里头跑出,衣衫下摆全湿了,他满脸焦急道:“船底破了好几个窟窿,我怎么堵都堵不上!”
  “怎么回事!”焉谷语起身往船舱里瞧,里头已经成了池塘,桌椅全浮了,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跟着的焉一焉二,他们的船也漏了水,两人正在外舀水。
  事情来得蹊跷,她不信会有这么巧,两艘船竟然会在同一时间漏水。不过焉一焉二会凫水,她倒是不担心。
  船夫对着酒楼所在的方向吹响哨子,示意那头赶紧过来救人,吹完之后,他转向焉谷语,急切道:“小姐您会不会凫水,不会我带您,再不走这船就沉了。”
  “我会。”说罢,焉谷语看向依旧坐着的赤獒问:“赤獒,你会不会凫水?”
  赤獒抬头看她,用一种极为缓慢的姿势摇了摇头。
  湖水“哗啦啦”地涌进,船舱里几乎全是水,船也跟着越沉越快,水面即将满上甲板。
  “那我带他。”船夫说着便去拉人。
  赤獒留恋地望了眼桌上的饭菜,任由船夫拉起身,离开位置时,他脚下用力,使得游船往一侧翻去。甲板一斜,小桌便跟着斜了,“叮叮哐哐”,精美的饭菜悉数掉落。
  “哎呦。”船夫拽着赤獒的手往一边滑去,见状,赤獒手上暗自用力,将船夫顺势扔下游船。
  只听“扑通”一声,船夫落了水。
  “赤獒!”焉谷语刚抓住桅杆稳住身形,见船夫一人下水不由喊出了声。
  赤獒拉住船舱顶站稳,脚下再次用力,朝翻起的一侧施压,迫使甲板重回平衡,然而甲板好控,船舱里头的水不好控,方才船身那么一斜,再回稳时,冲进船舱的湖水更多,整个甲板都与水面持平了。
  “快跳!”一等船面平稳,焉谷语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赤獒身前,果断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道跳了水。
  “嘭!”水花四起。
  “小姐!”“小姐!”后头传来两声惊呼。
  落水后,忽来一阵急流,将落水的两人冲散了。
  焉谷语睁开眼,水下视线没上头明亮,船夫不知去了何处,赤獒距离她约莫两丈远,他瞧着像是不会凫水,整个人都在往下沉。
  刹那间,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救他。
  让他就这么死去,后头的事肯定不会发生,而陆赢那边,应该有其他法子解决。然而很快,这个念头便被她否决了,她觑着渐渐往下沉的赤獒,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做出决定后,她划开水流,使劲往他游去。
  *
  入水后,冰凉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压来,直直淹没了他的五感。这一刻,似乎全世界就剩下他一人,周遭的一切都很静,静得出奇。
  赤獒闭着眼,半点都没反抗,任由自己往下沉去。
  他会凫水,但他更想知道,她会不会救他。
  隐隐约约地,他忆起了七岁之前的事,打从记事起,他便被母亲养在寺庙后院,除了屋子及所在的院落,他哪儿也不能去。
  母亲并非每日都来瞧他,大多是隔几日来一回。她衣裳华美,首饰精致,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而她过来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发疯,对着他发疯,先是用言语辱骂,骂他不知好歹,骂他是个负心汉,是榆木疙瘩,他自然知道,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是对他的父亲。
  等母亲气到头上了便开始掐他打他,嘴里不断念着。?蕐
  “那些女人有什么好,一群贱货,她们只贪恋你的权势地位。”
  “谁都没有我爱你,谁都没有!”
  “这天底下,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你知道么!”
  ……
  全程,他不发一语,像个站桩的木偶,任由她打骂发泄情绪。
  直到骂够了,哭够了,母亲才会紧紧抱着他,用哽咽愧疚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娘亲不是故意打你的,娘亲只是,忍得太久太久了,对不起……”
  他任由母亲抱着,没回抱她,也没推开她。毕竟她每回过来都会闹这一出,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就麻木了。
  情绪发泄完,母亲便会匆匆离开,留下他一人待在屋内。
  他从柜子里拿出药箱,给被指甲划破的肌肤擦药。
  当时,屋子里很静,跟现在一样静。
  画面一转,他坐在院子里,幽幽地望着白墙黑瓦,鼻尖尽是木叶清冷的香气。寺庙里香火旺盛,弥漫的烟气时常会飘来后头。
  每日,上山还愿望的人都如过江之鲫,很是热闹。而他,真的很想出去见见。可他不能出去,他只能待在这一小方院子里,像个被折了翅的鸟。
  “啪”,突然,一只毛茸茸的三色毽子从外头飞入。
  他微微一怔,上前捡起毽子仔细瞧了瞧。这东西他认得,是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但他不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仰脸朝墙上瞧,没一会儿,墙头冒出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坯子。
  她眨着一双大眼睛,奶生奶气地喊他,“小哥哥,你能不能把毽子还给我?”
  他拿着毽子不语。
  “小哥哥,你把毽子还我,我用糖跟你换,好不好?”见他不动,小姑娘急了,小脸红扑扑的。
  好不容易出现个外人,还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同龄人,他怎么也不愿让她离开。“好。”
  小姑娘果断拿出怀里的糖粒朝他扔来,他顺手一接,却没把毽子扔给她。
  “我已经把糖给你了,你也接了,快把毽子给我。”她鼓起脸催他,小手不停地拍打着黑瓦。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问:“这东西好玩么?”
  “好玩。”言毕,小姑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不好玩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你还是还给我吧,而且你收了我的糖,不能不守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