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娘扶额,想了想:“我所记得都是以上这些,其他都模糊不清了,若说提了陈基,大概也是说他调停此事甚是辛苦之类,绝对不会借谁的名号胡乱要挟,只是我自个儿的心意罢了。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会有那样的胆子呢。”
阿弦见她否认,却在意料之中。陈三娘又道:“这件事都是老陈糠了,如何又翻腾过来,这岳家小子不幸,是这两年横死了的,若是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他再死,难道也还赖在这件事的头上?我看是这岳家又是贪心不足,想再讹要一笔银子呢。”
阿弦听着陈三娘说着,眼前场景缓缓变化,却是在陈三娘的酒馆内。
两人对面而坐,一个是陈三娘,另一人,却是岳先生。
只见陈三娘道:“您只再仔细想想,这样对岳家跟陈家而言,都是最体面的解决法子,何必闹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似的呢?”
岳先生脸色沉沉:“可是小儿被无缘无故打成重伤,这陈家的人难道毫无惩罚,只赔些银子就算了?”
陈三娘笑道:“哟,听您说的,这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二百两的银子,虽说不算什么大数目,对那些小老百姓家里也足够几年的使唤了,叫他们再送些给小岳的补品来,把身子养好,当然,只有两家和和气气的才是最要紧的。”
岳先生道:“若我们不肯呢?”
陈三娘道:“老先生也算是个饱读诗书很识时务的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若您觉着我说的话不在理儿,那您只管用你的法子去行事,只是最后别落得人财两空才好。”
原来如此。
阿弦定了定神,面前陈三娘兀自道:“阿弦,你难道不知道我?牛不喝水强按头?是那岳家也存了拿钱和解的心,才就此无事的,难道我拿着刀子逼他们去了?还是你陈基哥哥拿刀子逼他们了?都不是,如今他家儿子死了,他无处排揎,就又翻出旧事来,不是我说,这越是读过书的人越坏!又虚又坏!”
马林在旁忍不住道:“那岳先生看来一表人才,不像是您说的这样吧?”
陈三娘笑道:“小哥儿,我三娘子也算是迎南见北的人,从先前兵荒马乱到如今,什么人物没见识过?这双眼睛是最厉害的,一个人是黑是白几分斤两,我一眼就能看到底。”
马林道:“那么照您说来,这岳老先生竟不是个好的了?”
陈三娘却又抿嘴一笑:“其实也不是这样说,只是不对我的脾气罢了。”
陈三娘说到这里,又看向阿弦,忽然换了一种口吻:“阿弦,你阿叔可好么?”
阿弦正听她跟马林说话,闻言道:“好着呢。”
陈三娘拢着唇咳嗽了声:“你伯伯跟你说了我的意思了没有?”
不知怎地,说了这句的时候,陈三娘面上忽然流露出罕见的忸怩之色。
阿弦道:“你是说让我英俊叔去当账房先生么?这个不成,一来他病没好身子还虚着呢,二来他也不会管账,你还是找别人罢。”
阿弦见此地事了,正起身要走,陈三娘忙着起身拽住她道:“等会儿。”
阿弦回头,陈三娘笑道:“弦子,你也知道你三婶子是不会看错人的,我觉着他行,他就一定行,这样,既然他身子还没好,且好生养着,待会儿我再送些上好的补身子的东西过去,等他好了就到我那儿去,怎么样?三婶子不会亏待他……跟你们的。”
阿弦见她忽然如同锅贴似的热乎,双眼烁烁地盯着自己,心中闪念,陡然通明!
阿弦顿时大为厌恶,忙抽手道:“说了不成,我还有正事。”不等陈三娘再回头,对马林使了个眼色,忙忙出门。
两人往回而走,马林道:“这三娘子倒是个人物,伶牙俐齿,又很有几分姿色,先前只听他们说,今儿见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阿弦听他是类似心喜似的口吻,便嫌恶地瞥了一眼,却未说话。
马林察觉阿弦的不悦,便问:“现在可如何是好?两边儿各执一词,没什么有用线索,陈基不在本县,岳公子死无对证,斗殴事件又是两年前的,仵作那边儿也给不出结果,完全是个无头公案,竟是无从查起了。”
阿弦听着“死无对证”四个字,站住脚张望片刻,看向岳家方向。
马林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无头公案,时间不对,人物缺失,虽然她看见陈三娘子跟岳先生对话,但幸而三娘子狡狯,并未直接抬出陈基,所以岳先生虽咬陈家买通陈基如何,却也无十足证据,如今陈基又不在,只要三娘子不认,那谁也没有办法。
细想起来,这件事岳家似乎并不占理,毕竟人有旦夕祸福,谁能确信岳青之死跟两年前那斗殴有关?
但既然领了这案子,少不得竭尽全力得一个结果。
阿弦同马林往岳府而行之时,路过那道窄巷,阿弦若有所思地往那处瞟了一眼,果然又看见那个面目全非丑形恶相的鬼立在那里,那只眼瞪得凸出来,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她一样。
阿弦忙转开头,拉着马林紧走。
只是这次阿弦还未进岳家,就见眼前人影一晃,是岳青自门内闪了出来。
阿弦脚下刹住,马林问道:“怎么了?”
阿弦看向前方,岳公子立在台阶上——他的脸色如常,举止也无异样,就如人似的栩栩如生,只要不靠近便也无法察觉那股阴冷之意,故而之前阿弦竟没认出他已经做鬼。
岳青满面戒备:“你又来做什么?”
阿弦看向马林,道:“我忽然有些头疼,劳烦等我片刻。”
马林才要问询,阿弦已转身快走了几步。
岳公子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一直离开岳家门首十数步,阿弦才站住脚,低低问道:“公子是想隐瞒什么?”
冷风乍起,岳青闪到她身前:“你说什么?”
阿弦抬头,却见岳公子面上流露恼怒之色,阿弦道:“你是怕我查出什么,所以不想让我插手此案对么?”
岳青喝道:“不是!”
那股凶戾气息顿时暴涨几分,就像是冬日寒风扑面,阿弦后退一步。
岳青却步步紧逼,攥着双手道:“十八子,不要多管闲事!如果你怕牵连陈基,你就跟我父亲说让他撤案就是了,他也知道你有通灵之能,只要是你说的话,他必然会信。”
阿弦皱眉。
岳青道:“去啊,只要你开口,事情就会平息,你在刺史大人跟前也就交差了。”
阿弦望着他有些焦灼的神情,忽然想起老朱头问她:你是要忠于袁大人,还是忠于陈基?
她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只是还未清晰。
正在此刻,岳青神色一变,忽然看向前方。
阿弦回头,正看见岳府的大门打开,有几个人缓缓走了出来,阿弦看见其中一个,是个妙龄女子,生得极为美貌,只是一身素服,看着十分端庄。
岳青双眼盯着这女子,也忘了开口,阿弦道:“那是你的妻子?”
岳青无法回答,脸色复杂。
那一行人出门,先看见马林,复看见这边儿的阿弦,阿弦见岳青不答,便迈步重回了门口,这会儿那几个人已经下了台阶,跟随的岳府管家道:“两位差爷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马林望着那素服女子,道:“这是?”
管家道:“这是我们少夫人,正要回娘家去休养两日。”
那女子向着阿弦跟马林屈膝行礼,起身之时,双眼往上看向阿弦。
阿弦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陡然间竟不寒而栗。
马林没想到居然这么巧遇见了岳府少夫人,正思忖要不要趁机问询几句,见阿弦呆立不语,心中诧异。
少妇在丫头婆子的围绕下,又往前方马车走去。阿弦回头看着,满眼的匪夷所思,直到那马车缓缓驶离了眼前,她仍是呆立原地,无法反应。
她的目光从那远去的马车上收回,望见在前方的岳公子,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似也在痴望那车离开。
直到马车拐弯,岳青才重又回身。
阿弦看着他问道:“你知道了?”
岳青一震,身边马林道:“知道什么?”
阿弦顾不上回答他,只看着岳青:“可是我不明白,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让我插手?”
岳青摇摇晃晃,形体飘忽起来。
马林虽然听说过阿弦的那些传闻,但看她对着空气说话,仍是心头发虚:“十八子?你在做什么?哪里有人?”
阿弦回头的功夫,从岳府门口又走出一人:“两位如何又回来了,可还有事相问?”
正是岳先生听了管家派人禀告府衙的差人在门口,便亲自出来查看端详。
阿弦再看岳青,后者已经消失不见。
府衙。
袁恕己望着阿弦:“你说的……是真的?”
阿弦有些懊恼:“是。是我看见了的。”
袁恕己满面匪夷所思:“那你没看清那奸、夫是谁?”
阿弦摇头,袁恕己想了半晌,又饶有兴趣地道:“你若说的再仔细些,兴许我能听出什么线索。”
阿弦的脸上又有些发热。
先前在岳家门口,无意中撞见要回娘家的岳青的夫人,生得颇为美丽,又因一身素服,乍一看倒果然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
但就在对上她双眼的时候,阿弦却明明看见了另一个不同面目的岳少夫人。
一个衣冠不整,吁吁娇喘,满面含春的女子。
纤腰被一只男子的手臂搂着,随之起伏。
那男子的脸跟身子被岳少夫人挡住,无法看清。
猛然瞧见这一幕的时候,阿弦还以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人家夫妻两个的隐私。
谁知她还来不及羞惭愧疚,忽然间,就又看见了一个人。
——岳青。
岳公子站在窗口,就像是她一样,脸色古怪地看着这一幕。
突如其来的真相,把阿弦惊得头皮发麻。
所以她问岳青,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拦着不许她查明。他是生怕娇妻跟人通奸之事传扬出去,对他死后之名以及岳家都会不妥?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头顶绿油油地,如果说还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那就是这种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袁恕己催促道:“怎么了?你脸红什么?”
阿弦道:“我所知道的已经都跟大人说了,还要怎么详细?”
袁恕己道:“比如那奸夫是肥是瘦,有没有说话,跟那妇人是如何狎昵等……”
阿弦脸上更红:“我记不得了!”
袁恕己看着她窘迫之态,笑道:“你才多大,就为这些事害羞了?别忘了如今你是在查案,这些所见当然都也是重要线索,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往远里说,过两年你也该是知人事儿的年纪了,到时候……”
阿弦忍无可忍:“大人,要如何行事我会有分寸,大人若还说这些,下回有这些‘线索’,我是不敢再跟您说了。”
袁恕己仰头大笑,举手在阿弦头上一按:“臭小子,还要挟我呢?”
阿弦悻悻地离开议事厅,看时候尚早,便往府库而去,又取了两份文书看了半晌,天色渐渐暗了。
阿弦见无人留意,便偷偷拿了一份揣在怀中,蹑手蹑脚跑了出来。
是夜,阿弦回到家,却见桌上堆着好些东西,正要询问,老朱头已经催她洗手吃饭。
阿弦忙去洗漱,又扶着英俊出来,在地上围了一桌子一块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