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能瞒得过她。
袁恕己一甩衣袖,转过身去,愤怒,无奈。
阿弦的确看见了“事发”的过程。
英俊说的没有错,老朱头是被人所伤。
但并不是袁恕己所说,是被一帮劫道劫财者,阿弦毕竟也是公门中人,对盗贼强匪等更不陌生。
那些人显然不是冲着财而来。
驴儿在路边吃草,玄影的狂吠声中,老朱头回首,杂草之中有两道人影飞窜而出。
玄影护主心切,先冲上前去挡在了老朱头身前,那只驴儿却像是被吓呆了,瞪着一双大眼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场景。
老朱头看着这一幕,叫道:“玄影,快跑!”以玄影的反应跟速度,只要它愿意,这会儿当然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然而玄影并没有退后,老朱头只得拔腿跑开几步,玄影跟在他身后,且走且狂吠,似乎在威胁那些人不许靠近。
一人一狗如此,总算引发了那驴的警觉,它长嘶一声,撒蹄子往前,片刻不见了踪影。
阿弦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如同灵魂出窍,老朱头没跑开十几步,就被人追上围在中间,玄影见状,跃起冲上前,为首那人身手极佳,当着玄影在空中的时候飞起一脚,竟正踢中了玄影的颈下。
狗儿一声惨叫。
老朱头大叫:“玄影!”
玄影侧翻出去,跌在地上,却又一骨碌爬起来,仍是要上,老朱头慌忙叫道:“站着,站着,不许乱动!”
玄影回头看看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他的身边。
老朱头已经满面陪笑,对那两人道:“两位好汉,有什么话慢慢说。”
那两个蒙面人将老朱头夹在中间,虎视眈眈。
老朱头道:“到底想怎么样?好汉们可是要劫财?只怕找错了人,我只是个穷摆摊的。”
蒙面人之一冷笑道:“找的就是你。”
正此刻,一辆马车从路上急速而来,老朱头本心怀希冀,指望是路人经过施加援手,谁知马车来到跟前儿,蒙面人拽着老朱头,便要将他拉上车。
这帮人竟是有备而来。
老朱头叫道:“好汉,你们找错人了!”
玄影呲牙,喉咙里发出怒吼,趁着那两人撕扯老朱头的时候,猛地跃上前,将蒙面人之一的小腿死死地咬住。
那人疼的闷哼了声:“畜生找死!”他抬掌向着玄影的头上劈落,手却被人紧紧地抱住。
老朱头不顾一切地拉着蒙面人的手:“别别,既然知道是畜生,何必跟畜生计较?”趁着蒙面人愣神的功夫,老朱头喝道:“玄影,还不快走!走啊!”
大概是叫了几声见玄影还不动,老朱头喝骂:“你听不懂人话?快滚!”
他抬腿狠狠地踹了玄影一脚。
玄影被他厉声喝骂弄得有些糊涂,又被老朱头踹了一脚……大概是老朱头真生了气了,竟踢得它有些疼。
玄影低鸣了声,不知所措地松开那人,后退了几步,又因为方才受伤跟被老朱头踢到,便跌在地上,
“呜……”低低地一声鸣叫,是玄影走到跟前儿,仰头看了阿弦片刻,偏瘦的身子蹭过她的腿边,然后挨着又趴在地上。
阿弦低头的瞬间,眼中一滴泪无声坠落。
场景忽然变幻。
那马车离开,原地扬起一片轻尘,玄影从地上爬起来,扬头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半晌,它才又一步一瘸地重追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更加炽亮,玄影追了太久,干咳疲累,喘息声越来越重,眼前所见也渐渐摇晃起来。
正在强弩之末般,便听得马蹄声得得而来,玄影抬头,警惕地避让。
来者正是一队豳州军的巡守,原来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豳州大营的军屯所在。玄影嗅到那股肃杀威势,本能地心生畏惧。
马匹经过,尘土飞扬,没什么人注意马路边上的一只流浪狗。
渐渐地队伍行过,玄影见没了危险,复又低头往前追逐。
忽然队伍当中一人勒住缰绳回头,道:“那只狗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另一个取笑说:“雷副将,你怎么连一只狗也觉着眼熟?”
雷翔笑道:“滚你娘,还不兴我看错了么?”
那人道:“人家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蝉,副将你岂非更高一筹,既如此,何不早早地在军屯里找一个,也可解开眼前这份饥渴。”
雷翔笑啐道:“行了,将军叫咱们这几日加紧盘查,必然是因为有什么大事,还不都警醒着呢!你们现只一门心思想女人,回头出了幺蛾子,打军棍的时候,看还能不能这样嘴滑。”
正说到这里,就听见“汪汪”地叫声,从后传来。
那几个人被雷翔呵斥,本来正收敛了,闻声回头一看,先前那人吐舌道:“雷副将,了不得,你那眼熟的狗大概也觉着你十分可观,居然追上来了!”
众人都觉着诧异,便勒马回看,果然见那狗瘸着跑到跟前儿,竟不偏不倚立在雷翔马前,仰头汪汪地乱叫。
几个将士深以为异,有人道:“雷大哥,这狗大概是看上你了。”
另一个道:“如此古怪,难道是有什么妖邪鬼魅?”
雷翔低头瞅了玄影几眼,忽然叫道:“啊呀!”他翻身下来,上前一步。
玄影一动不动,雷翔握着他的嘴抬起看了眼,却见颈下有一块擦伤,隐隐沁着血。
他同行的那些人见雷翔如此,还要更开玩笑,雷翔敛笑回头,喝骂道:“都住嘴,出事了!”
雷翔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如今这般正襟威言,众人忙噤声,便问缘故。雷翔道:“这是桐县里十八子所养的狗,上次十八子落入雪谷,是这狗衔了他的官帽去向袁刺史求救的。这狗向来都在桐县好好地,如何竟落在这里且还受了伤?他拦着我大叫,必然有缘故!”
军士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如果把“十八子”换成别的人,只怕这帮人不会相信,但是……当初军屯之中万人找不到何鹿松,十八子一到便水落石出,何况更有许多有关他的传言,有那样神异古怪的人物,他养的狗子若说能自行报信示警,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数日,苏柄临下令让加紧在军屯周围的盘查,甚至巡查的地段又扩大了数倍,雷翔等众军士都不明白如何。
毕竟如今战事消停,又刚除掉了马贼大患,本该放松戒备才是。
但苏老将军毕竟是苏老将军,没有人敢质疑,于是众人只依言行事。
雷翔看见玄影,隐约猜到,不敢怠慢,即刻叫一人回大营将此事禀报苏柄临,自己却跟着玄影往前追踪。
跟阿弦不同,袁恕己是从英俊口中得知,此事还牵扯着苏柄临的。
但如果只牵扯苏柄临也就罢了,让袁恕己头疼的,是之前才在垣县发生的钱掌柜家灭门案。
牵扯案子的两个人,钱先生跟那神秘的黑衣人,显然都是“不系舟”的人,那么针对他们的“对家”到底是谁。
那个杀死了钱家满门,逼得黑衣人假装是钱先生自焚、实则掩护他逃走报信的可怕的对手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
其实袁恕己有个不好的预感,倘若不系舟的人是长孙无忌等的旧党,以扳倒武后为故主报仇为目的,那么针对不系舟的那些人马,自然就应该是“拥护”武后的一派了,或者进一步说……
因为这份顾忌,袁恕己不想让阿弦知道的过于详细。
阿弦毕竟不是普通人,如果她得知此情,或者举一反三,就如同在豳州大营里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何鹿松尸首的那一场……
袁恕己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事情跟苏柄临牵连,不管是福是祸,却都是举重若轻。
再何况之前苏柄临当着他的面儿,还曾提出过那样一个建议……
更加因亲眼目睹亲身经历阿弦那夜悲伤欲绝的狂态。正好儿眼前有个现成的“故事”,所以袁恕己想接受这个故事,能瞒住自然最好,瞒不住,那……他也已经尽力。
没想到却给英俊轻易掀翻。
两人出外后,袁恕己再也按捺不住。
“不是已经说好了么?要瞒着她!”袁恕己愠恼,“先生你如何出尔反尔?”
英俊道:“大人一心想瞒着她,却不知也许会弄巧成拙。”
袁恕己道:“你说的轻巧,你是个瞎子,所以那夜小弦子是怎么样的惨状你当然看不见,我当时就在那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英俊道:“阿弦不会死。”
袁恕己冷笑道:“哟,你原来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会算卜的先生,你敢情就是阎君老爷?知道什么人会几时死?”
英俊不理他的嘲讽之语,只道:“大人,让他们自己去处置此事,你我不要插手。”
袁恕己道:“不要插手?我是想要插手,只可惜被你阻住了!”他又问道:“不对,你指的‘他们’,是说谁?”
英俊默然:“是阿弦跟……朱伯。”
袁恕己张了张口,喉结上下一动,伸出手指点了点英俊,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欲说还休。
英剧仿佛能感觉到袁恕己身上那股怨天尤人,他缓步往前,来至那虬枝盘错的梅树下。
“袁大人比我眼明,想必,会比我看得更清楚。”
袁恕己没好气道:“你是在嘲笑我么?”
英俊道:“不,我只是平心静气地在跟袁大人商议。”
袁恕己道:“我原本跟你商议好了,如今你单面儿撕毁,如今又来怪我没平心静气?”
英俊道:“阿弦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就算你我并未说完,她应该也知道了。”
袁恕己道:“你我若统一口径瞒着她,就算她有通灵的能耐,也未必会成真,你不也曾跟我说过袁天罡算窦轨?相士的话几乎让一个功臣死在牢狱,同样反过来,你我的话未必不能让小弦子安稳度过目下的这一关。”
“他会过关的。”
“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又不是他,你没有跟人相依为命过。”
院中,两个人彼此竟有针锋相对之意,说到这里,戛然止住,英俊未曾接口。
袁恕己大概觉着话说重了,便道:“我的意思是,先生毕竟不是当事人,小弦子又年纪小,且是至情至性的人,先生总不会以为他会跟先生一样是个心淡如水深海无波之人吧。”
“不,”英俊道:“我知道阿弦永远不会。”
袁恕己皱眉:“既然如此,她心里所承受的苦楚,你亦无法想象,子非鱼不知鱼之苦绝,所以先生大不必高高在上似的指点江山。”
英俊道:“这些苦,他迟早要受。”
很短的一句话,让袁恕己哑口无言。
正如老朱头自己所说,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有如风中残烛,去日无多。
袁恕己几乎恼怒似的说:“但我不要从我口中说出来,我不要在他以后的日子里,想到他平生之痛的时候,会想到有我掺杂在内。”
这一次换作英俊沉默。
过了片刻,英俊道:“那么就让我开口,我来担一切,我不怕他会在记起平生之痛的时候同时记得我,我也不怕他会因此而憎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