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忙嗤它一声,玄影回头看看,却仍坚定地爬到崔晔身旁。
终于崔晔的手按落它的狗头:“你无碍就好了。”
玄影双耳服帖地趴在崔晔跟阿弦之间,两只眼睛兀自乌溜溜转来转去。
阿弦品着崔晔方才这句话,又想着贺兰敏之先前的话,心头沉浮。
崔晔忽道:“那夜周国公寻了去后,我才知道玄影竟然被他们放在虎山里了。”
想不到他主动提起!阿弦的心跟着揪起来。
崔晔默然:“实在是对不住的很。”
那夜贺兰敏之答应阿弦后,他的人脉广,眼线多,很快追到了十里香。
十里香掌柜其实是认得崔家那虎奴的,当着陈基的面儿还能隐瞒一二,可却如何敢在周国公的人面前糊弄?即刻就供认了。
贺兰敏之知道崔家不是别的门第,且事不宜迟……虽然按照时间推算玄影早被买走,这会儿只怕已经被逢生吞下肚子,可敏之仍是要一探究竟。
敏之来到崔家门上,只说要找一只狗。
但对崔家的人来说,这位“名头响亮”的皇亲国戚夤夜登门,又大言炎炎地说什么“找狗”,却不像是有什么好事,多半是找茬。
更加上之前有敏之到李义府家里大闹的传言,因此崔家的人不敢开门,只叫人紧急往内通传。
当时崔升在刑部坐班,崔晔闻讯,亲自出来相见。
这会儿敏之已经不耐烦地在打门了,夜晚之中那响动真是惊天动地,几乎传入内宅惊动一干女眷。
崔晔命人将门打开,敏之已经大不耐烦,见他出来,才勉强收敛。
面对崔晔的问询,敏之道:“你们家的老虎,捉了我一只狗去,方才这些混账耽搁了我进门,倘若我的狗被咬残了,被吃下腹,我也不管,你们一定要给我赔上一只活生生的!”
崔府众人听见这样冒失而无理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
崔晔却仍淡然处之,他知道敏之一向不养什么猫狗之类,也听出他话里的蹊跷之意,便道:“周国公莫急,既然事关逢生,我陪你前去一观究竟就是了。”
敏之本心头有火:“哼!你真是出息了,现在捉狗来喂你的老虎,将来难道要捉人?”
崔晔本不知此事,却也并不辩解。只陪着他往虎园而去。
走到半路,又有内宅的人来问出了何事,崔晔只说道:“告诉老夫人无事,是逢生胃口不佳,叫了大夫来看。”
敏之在旁侧目,瞪了片刻,才醒悟此人是看不到的。
不多时来到了虎园,那负责看守的虎奴不知究竟,忙来迎接。
虎园里外都静寂非常,敏之已经有种“凶多吉少”的预感,崔晔问道:“你们可把一只狗喂了逢生?”
虎奴不知事情竟泄露了,只得吐露实情,言明是因逢生精神不振,所以买一只狗儿来练他的野性。
崔晔不置可否,淡声问:“几时送进去的?”
虎奴满面苦色:“中午头就放进去了……”迟疑了一下道:“起初还听见逢生吼叫,后来、后来就……想必是吃了。”
敏之上前,不由分说一脚把人踹倒,又怒视崔晔道:“崔玄暐,你的虎把玄影吃了,你该怎么赔!”
崔晔本仍淡定寻常,忽然听见“玄影”二字,神色突有些懵:“周国公……说什么?玄……”
他竟无法念出这个字。
敏之道:“是,就是玄影,是小十八的玄影,给几个市井无赖偷去,却给你家里的这厮买了来喂老虎,哈哈,小十八说玄影是他的亲人,你又是他的阿叔,那么现在是你的老虎吃了你的亲戚,这笔账可怎么算?”
忽然敏之心头凛然。
夜色中,崔晔双唇紧闭,他虽然并未说一个字,脸上却慢慢透出一股骇人的冷意来。
这会儿敏之的人在他身后,足有五六个,崔府的家人也有七八人在场,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夜色之中,显得格外肃然异常。
寂静之中,忽然响起微弱的一声呜鸣。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崔晔微微一震,转身往虎山门口奔去。
地上那虎奴反应过来:“主人……”
崔晔道:“开门!”
一干人等皆都呆若木鸡,敏之跟着走前两步:“你想干什么?想不开自个儿也要喂老虎?”
虎奴哆哆嗦嗦地开了锁,崔晔道:“你们都在此等候,不许妄动。”
他并未特意交代敏之,但敏之却似听出他的警示之意,他还要再说,崔晔已经迈步进了虎山。
崔府的下人们暗自慌张,敏之倒吸一口冷气,不由上前一步立在门口,手按着腰间的短刀,脊背绷紧。
只听崔晔道:“玄影?”
良久,虎山深处传来一声低低地鸣叫。
上一次敏之并未听清,这一次因屏住呼吸沉心静气,竟听得分明,他心中震动:“没有死?”但是这怎么可能?
正在崔晔往前之时,虎穴处影子一动,走出一只庞然大物来,正是那吊睛白额虎逢生。
跟随敏之来的那些人里,有几个见状已经忍不住双股战战,膝头发软。
崔晔脚步一停:“逢生,是我。”
那白额虎厚实的脚掌无声,悄然潜行至崔晔面前,夜晚之中,两只碧油油的眼睛如两盏小灯笼,它凝视了崔晔半晌,方低吼了一声。
崔晔缓缓抬手,逢生扬首,鼻端在他的掌心处蹭了蹭,似乎十分亲昵。
崔晔道:“逢生,玄影呢?”
逢生似懂他的话,掉身慢慢进洞去了,半晌,衔着一物出来,轻轻地放在崔晔身前。
夜色里那物在地上挣了挣,又低鸣了几声,崔晔略略矮身,将它抱入怀中。
这一幕,在场众人看的如痴如傻。
阿弦却惊心动魄。
——身体猛地一震,阿弦从所见之中清醒过来,圆睁双眸看着崔晔。
正崔晔道:“幸好有惊无险,不然的话,我可是罪大恶极了。”
阿弦的手按在左胸上,底下的心脏怦怦乱跳:“可是、可是逢生为什么没有对玄影下手?”
崔晔道:“我本也不解,是二弟问起此事,我说曾养过玄影等的话,二弟便说……是因为玄影曾跟过我,它的身上便有我的气息,逢生从小儿是我养大的,我在未曾出长安之前,它一直都在我的宅院里,很少将它单独囚在虎园。是因我出事后,家里人怕它失控,才将它锁住的,但它依旧念主,知道玄影跟过我,便视作同类,而非猎物,当然不会捕杀。”
阿弦略觉欣慰,拍着额头叹道:“原来如此,谢天谢地。”
两人说话间,马车不住地往前而行。
阿弦问道:“阿叔,这是往哪里去?”
崔晔道:“到了你便知道了。”
阿弦点头,忽地又问:“阿叔,卢先生脱罪,可是你相助么?”
崔晔道:“那个不值一提。”
他好像不愿意说这个话题,复问道:“这些日子不曾见你,可如何?”
阿弦道:“还不错。”
崔晔道:“每天都早出晚归,吹冰吃雪,也算不错么?”
阿弦哈哈笑了声,又垂头黯然道:“若有个结果,当然算不错,只怕不管如何努力,都是白忙一场。”
马车停下,外头道:“主人,已经到了。”
阿弦才要去看看是到了哪里,崔晔探手道:“扶我一把。”
“哦!”阿弦忙回身扶住他,小心翼翼出了车厢,底下仆人接着落地。
见无碍了,阿弦方松手,抬头看时,大为震惊:“这是哪里了?”
眼前平原广阔,一望无垠,萧萧瑟瑟地芦苇丛生连绵,积雪隐隐约约覆盖在芦苇跟原野之上,阿弦极目远望,又看见一道长河,滔滔而过,迎着天边淡色的日影,尤为壮丽。
玄影第一次出长安,乍然见到这般阔朗的所在,顿时兴奋起来,从车上跳下地,先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儿,然后就箭一般冲到芦苇丛中撒欢儿去了。
所到之处只听到一阵咯咯声响,原来是芦苇里有几只野鸟受惊,扑棱棱飞起。
玄影乱叫,索性又狂追起鸟儿来。
阿弦看的有趣,哈哈捧腹。
崔晔循声走到她身旁,道:“你所见的那条河,就是渭水。可曾听说过渭水之盟?”
阿弦张望片刻,皱眉道:“便桥之盟?我当然记得!哼,被人打到城下,这是大唐的屈辱。”
崔晔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阿弦道:“我不懂,哪里不对了?”
所谓“渭水之盟”,是当初玄武门之变后,突厥劼力可汗以为大唐内乱,趁机带兵来犯。
当时长安城里兵力不足十万,太宗亲率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出城,跟劼力可汗隔着便桥谈判,事后重结盟约。
崔晔道:“你觉着屈辱,但这恰恰正是我大唐转入盛世之起点。当时我朝兵力不足,国库虚空,闻听敌人来犯,城内人心惶惶,若跟蛮夷正面对敌,必然导致民不聊生,后果不堪设想。但我太宗皇帝临危不乱,一面分兵突袭,一面亲自带重臣出城布疑兵之计,陛下以常人难以揣测的胸怀胆气,既当面斥责了劼力、突力的背约,又让他们不战而退。这种手段,胆识,自古帝王谁人能比?”
阿弦若有所思。
崔晔道:“也正是从此开始,大唐得到休养生息之机,国力日渐强盛,秣兵历马,后来才有扭转乾坤,彻底击溃突厥的壮举。”
崔晔说完,又道:“不过你所说对的地方,是要警惕……以后万万不能再有被敌人打到都城之下的惨痛了。”
阿弦悻悻道:“你怎么总能说倒我?”
崔晔道:“我比你年长,又是朝中之人,对这些自然懂得比你多,何足为奇。好了,说正事了。”
阿弦正纳闷他带自己来此是做什么,莫非是想说教么?忽然听了这句,便道:“什么正事?”
崔晔道:“阿弦,到我身边来吧。”
阿弦大惊失色:“什么?”她几时成了那香喷喷的汤饼了,人人都要抢似的。
崔晔道:“我原先才回长安,立足不稳,几乎也无法自保,早就想把你放在身边……就如同在桐县时候一样,却一再耽搁。后来你去了大理寺,本想随你的心意,但如今既然……”
阿弦道:“你也知道我没选入大理寺了?”
崔晔道:“是。”
阿弦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崔晔道:“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耳目,那一次我去找你,还有你去崔府寻我,早就有耳聪目明之人窥知端倪了。我自然也因此多加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