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时,玄影都会大叫几声,那些人见狗儿护家,便去的去,轰散的轰散了。
远远地不知哪家行院里飘出了管乐之声,也不知吹奏的什么,幽幽扬扬,令人心酸。
阿弦坐在堂下,独对玄影,无法形容此刻心情。
当初老朱头出事后,阿弦的世界已然摇摇欲坠,再听说那些光怪陆离的内情,她的世界在乾坤颠倒之余,几乎从上至下地崩塌成碎片。
痛定思痛,又因有英俊在旁相伴,才从那股濒死的绝望里又挣脱一线生机。
阿弦之所以来长安,连她心中也说不准到底想来做什么……看看老朱头一直讳言忌惮的地方到底如何可怕?看看她所谓的那些亲人到底是怎么样?查明她的那位母亲当初为何要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老朱头因何身亡,或者……找寻陈基?
她的心里惶惶然。
直到跟英俊分离,阿弦独自一个人来到这传说中万人瞩目的京都,谁知还未进城,就已惹祸。
她的确是找到陈基了,也的确是见到自己的“亲人”了,可却想不到是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
当她看着陈基为了自己受李洋的鞭打生命垂危的时候,阿弦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长安,兴许……长安是如何,真相会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个。
从小到大她最难以割舍的两个人,老朱头已经去了,剩下只有一个陈基。
阿弦绝不会让陈基再出事。
所以在接受了长安城给她的第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后,阿弦只想要跟陈基一块儿离开长安。
老朱头说的没错,这是个鬼门关,而她原本的那些“想法”在这鬼门关之前都显得这样不值一提,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她自己的,陈基的。
至于她的亲人,在见过李贤后,心中有种无法形容的难堪跟不安,让她宁愿自己从未见到过他,再到后来的太平、李弘,一想到或许他们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但是明明现实是这样陌生而冷酷……何其残忍。
幸而他们都不重要。
陈基的心愿跟她所想背道而驰,阿弦不肯强求,只是默默地从旁陪伴而已,兴许陈基能达成所愿,也是她的最大心愿。
但谁又能想到,她最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已经不愿意再跟她一起了。
阿弦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很累,模模糊糊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中,似乎有许多人来到,略睁开眼看时,原来不是人。
有鬼道:“这么多好东西,十八子怎么不吃?”
另一个说道:“伤了心了,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
“伤心算什么?过一阵子就好了。东西不吃可就坏了。”一股垂涎欲滴的口吻,想必是个馋鬼。
“闭嘴。”阿弦忍不住。
两只鬼被吓得后退,一个小声道:“叫你不要多嘴了,你难道不知道不能惹十八子生气吗?”
这两只去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只前来。
这些家伙旁若无人地来来去去,有的还凑过来仔细打量阿弦:“原来传说里的十八子长的这样啊,我原本还以为是钟馗老爷一样,红眉绿眼的呢。”
又道:“呀呀,长的怪清秀好看的。”好似是个色鬼。
靠得太近,几乎脸贴着脸了,阿弦鼻端呼出的气息都要变成霜。
“离我远些。”阿弦并不睁眼,只冷冷说道。
鬼吓人不足为奇,如今却是人吓到了鬼。
围观的鬼们纷纷惊呼着退后,不敢再靠前。
阿弦不肯回房,只坐在堂下,头歪在桌上,眼睛却盯着门口。
她希望陈基能够改变主意重新回来,或者告诉她之前的一切只是误会,只是玩笑而已。
想着想着,泪斜流下来。本要揉一揉眼睛,手指却碰到一物。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是那一坛土窟春。
门外鬼影重重,虽不敢近身打扰,那些窃窃之声仍传入耳中,不堪其扰。
阿弦捧住那坛子酒,本要往碗里倒,想了想,便举高了些,仰脖子对着喝了起来。
土窟春乃是荥阳名酒,于今长安最当时的,比一般的酒酿少些甜味多几分烈性。
又因阿弦并未吃多少东西,腹内空空,这几口酒水咽下,慢慢地从喉头到肚子里好像有火慢慢地升了起来,却有些受用。
阿弦打了个嗝,把坛子放下,看玄影靠在腿上,就从桌上又抓了一把熟肉放在它的嘴上。
玄影抬头看了看她,阿弦摸摸它的头道:“吃吧,好好吃,但是不要像是大哥一样跑了。”
眼睛又模糊了,阿弦把玄影往身边儿抱了抱,脸贴在桌上,叹了口气。
很快酒力发作,耳畔那些鬼声鬼语也都听不见了,眼皮渐渐沉重。
阿弦叹息着睡着了。
入夜。
长安城多半的人都已经安歇了,平康坊里还有些歌舞不休,隐隐约约随风传来。
“十八子,十八子!”一个声音从空际传来。
与此同时,院门处,贴地忽然起了一阵白茫茫地迷雾。
正有两个路人经过,竟双双打了个喷嚏,其中一人缩了缩肩头道:“夜里的寒气这样重了。”
另一个道:“明明方才还未起雾,却有些怪异。”
两人且说且飞快地去了,谁也不曾发现,那一阵迷雾,飘飘荡荡地便到了旁边那敞着门扇的小院之中。
玄影靠在阿弦身旁,虽未曾动,却蓦地警觉起来,冲着院门处那迷雾中的“虚空”狺狺低吼。
空茫地雾影里,是一道煞是艳丽的红色身影。
大红色的喜帕遮住脸,这影子随着雾气飘入门口,声音气若游丝,若有似无:“十八子,十八子……”
但阿弦却一无所知,酒力所催,万事皆休,她已陷入了昏睡之中。
很快地,这红色的艳丽影子来到了门口。
玄影已经微微呲出牙齿来,它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一股异乎寻常的气息在逼近,出于护主的本能,玄影从阿弦的肋下钻出来,挡在她的跟前儿,向着门口的虚夜做出将要攻击撕咬之态。
那红色的身影却并不入内,她连唤数声后不见阿弦清醒,又看玄影似察觉自己存在,略微犹豫片刻,忽然红色的袖子扬起,身形腾空,如同一片红云似的向着阿弦扑来。
玄影猛地窜起来,汪汪狂叫。
睡梦中的阿弦打了个寒噤,却并未睁眼。
自然也无法发现,从她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又转作淡淡地霜白之色。
许府。
“吱呀”一声,是房门被掩起。
一线烛火摇曳,映出一张苍老的脸,正是许敬宗,如今这脸上更多了无限憔悴,跟一缕掩不住的森然怒色。
“为什么?”他望着对面的人,切齿道,“为什么要骗我说是大郎逼迫你的?你们明明是在通奸!”
在许敬宗对面儿,是绑在床头柱子上的侍妾虞氏,她的身上衣衫破损,血迹斑斑,原本娇媚的脸上也有数道血痕,头发散乱,像是被毒打或者受刑过。
虞氏望着许敬宗,微微冷笑。许敬宗喝道:“贱人,我不信你不说!”手一挥,马鞭落在虞氏的身上。
她疼得惨叫起来。
鲜血顺着那花朵般娇嫩的脸滴下,虞氏牙关间已经有血沁出:“你这老贼……”
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过于疼痛而颤抖,却极清晰:“你是恼羞成怒了么?只可惜许昂再也回不来了,不错,他回不来了,他会死在岭南,那里蛇虫鼠蚁遍地,又有夺命的瘴疠之气,他会死的苦不堪言……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你害死了你自己的儿子,哈哈。”
说到最后,虞氏仿佛忘了自己身上的痛,仰头笑了起来,血顺着嘴角滑落。
许敬宗浑身发抖:“住口!”
虞氏停了笑声,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许敬宗胸口起伏不定,本想要继续鞭打,却知道这女子受不了太重的刑罚,再打只怕连开口说话都艰难了。
许敬宗攥紧鞭子,却又松开。
带血的鞭子落地,许敬宗走到虞氏跟前儿,对上她凉薄不屑的眸子,问道:“为什么?”
虞氏斜睨他,许敬宗痛心疾首般道:“我从来对你爱宠有加,你也该知道我对其他人,都不曾如对待你一样疼惜爱顾,从小到大,我自问不曾亏过你分毫,就算你之前跟着太太身边,我实则也没把你当丫头似的使唤,你又为什么这样对我恨极入骨似的,又用这种法子来害我?!”
许敬宗的这位爱妾虞氏,原本其实是他的原配裴氏身旁的一个小婢女,从小儿就貌美非常,裴氏早亡之后,许敬宗便迫不及待地将这小婢女收为妾室,假造了名姓掩人耳目。
他自忖对待虞氏从无亏欠,实在想不通虞氏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害他。
虞氏道:“你当真不知道原因吗?”
许敬宗本要说不知,可对上虞氏幽黑且冷的眼眸,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才说了一个字,许敬宗噤口。
他后退一步,双眼骇然盯着虞氏,好似看见一只活生生地鬼。
虞氏道:“看样子老爷已经想到了。”
“不,”许敬宗直直地盯着她,却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虞氏笑道:“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你把我从娘亲身旁带走的时候我才两岁,两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本是密闭的暗室,烛火忽然无风而动。
室内浮光闪烁,似魅影重重。
后颈处一阵阴冷寒意袭来,就仿佛有人在背后徐徐呵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叫“一人我饮酒醉”?
其实阿基的某种想法可以理解,毕竟小弦子的“透视功能”不是每个人都能泰然自若面对的
第100章 生死关
许敬宗想回头, 脖子却甚是僵硬, 几乎无法转动。
最终他孤注一掷似的猛然回头,身后却空空如也, 并无异样。
他忍不住松了口气,耳畔却听见虞氏大笑之声。
虞氏自然并不姓“虞”, 而是当初景城山庄的那位新娘子所生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