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窥英法师’,这名号,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范县县令的公文递回长安的时候,阿弦跟桓彦范一行人早已经过了襄州半途。
靠着先前从范县县令那里“诈”来的一点钱,买了一辆板车,三人摇摇晃晃地上路。
桓彦范原本不大懂这“赶车”的勾当,幸而阿弦是个能手,桓彦范看她赶了几回,很快学会。
三人又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看来就像是一家三口。
蜿蜒的山路上,桓彦范一边扬鞭,一边回头看阿弦。
阿弦笑道:“当然是要借窥基法师的大名,这样才好说服那县令啊。”
先前阿弦先说服了桓彦范,来到范县县衙。
因林侍郎在车上颠的骨头都散了,便在外歇息,只他两人报名求见县令。
县令正吃晚饭,听有人又性命相关的紧急大事禀报,不太情愿地放下碗筷走出来,却见堂中站着两名看似面嫩的少年。
县令具有世人以貌取人的普遍特质,又相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心里先有两份不乐意。
因问他们两人来此作甚,阿弦便将今夜暴雨之事告诉,又恳请县令快些将百姓迁移。
谁知县令听了,冷笑一声:“哪里来的妖言惑众之辈?当本县是三岁小儿么?无理取闹无稽之谈,速速叉出去!”
一声令下,衙役们窜动。
桓彦范早就觉着不妙,见状忙叫道:“大人且慢!”
县令急着回去吃饭,虚火上升:“还有何事?你们两个无知之徒快些回家,不要在这里无事生非,惹怒了本官,打断你们的腿!”
桓彦范甚是狡黠,眼珠转动:“大人,我们其实只是脚童,我们法师师父还在外头,师父是个大有来头的人,连长安城的显贵们都奉为座上宾。”
因高宗跟武后都崇信佛教,是以从上到下的朝官们自也有效仿之意,县令听是“长安来的法师”,不免起了“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之心,这才稍微缓和脸色,止步回身温声道:“怎不早说?快些将法师请进来。”
有差人出去,却只见林侍郎立在屋檐底下,虽不像是个法师的模样,因一路上略整理了下仪容,又加上林侍郎本就是官宦之家出身,养尊处优,自有一番风范。
问清楚跟阿弦桓彦范是一路后,便忙将人请了入内。
林侍郎一头莫名,但虽如此,这小小地范县他是绝不放在眼里的,因此浑然无惧,傲然睥睨着入内。
范县县令本以为是个和尚,谁知见是个胡须头发都齐全的老丈,大失所望,本要呵斥,又被林侍郎外露的“官威”所慑,竟未敢直言相斥。
只得请教他的高姓大名,林侍郎不明所以,才要以真名告诉,阿弦在旁道:“师父的法名乃是‘窥英’,不知县令可听说过大名鼎鼎的窥基法师?那可是玄奘法师的高徒,我们师父,就是窥基法师亲自看中的俗家弟子,独此一家,再无他人。”
她这边吹嘘起来,林侍郎侧目冷看。
桓彦范不由也佩服她思维敏捷,简直堪比专职骗子。
县令当然知道窥基的名头,那和尚乃是个随意出入大明宫的高僧,但眼前这几个么,看着衣衫褴褛,很不像高僧,反像是流民……或招摇撞骗者。
县令迟疑:“可有凭证?”
桓彦范跟林侍郎都看阿弦。
阿弦心里着急,却冷笑道:“大人,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师父在长安跟窥基法师平起平坐,多少高门请他去还不能够,如今师父路过范县,又算到这县城将有大难,师父慈悲为怀,这才出手相救,知县大人若不知好歹,只管不理,等满城百姓都被河水席卷而去,县令大人的官儿不能做还是小事,只怕更因此而被后人唾骂,因县令本有机会挽救那千万人性命,却偏固执见死不救!”
县令心头微震,佯斥责道:“住口……若你们说的不真呢?”
开工没有回头箭,桓彦范在旁道:“我们难道是吃饱了撑的,故意来此耍着玩?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又不收你的钱。”
他两人如此唱做起来,林侍郎心领神会,他毕竟是堂堂地工部侍郎,深谙官场中人的心理,当即上前一步,在县令耳畔低语了一句。
县令脸如土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终于咬牙道:“好,如此我便听你们的,但若是有差,休怪本县无情。”
谈话到此,县令果然召集三班衙役,飞快地叫敲响锣鼓,动员百姓们在一个时辰之内立即撤退到小荆山。
幸而这县令在范县的口碑不算太差,百姓们虽不情愿,听说性命相关,不敢怠慢,忙都收拾细软,赶了牛羊,牵了猪狗等拖家带口地上了小荆山。
还有一小半人不愿动,眼见众人都去了,而天上忽然雷霆闪电,便也惧怕起来,忙也跟着奔逃。
那最后十数人正往小荆山上爬的时候,无渡河上已经翻波涌浪,河水掀起巨大的浪花,冲城而入!
山上盘踞的众人见状,一个个痴痴呆呆,死里逃生,如梦如幻。
范县县令瞪大双眼看着河水吞城,半晌才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倒头向着林侍郎跪拜下去。
林侍郎将他扶起,目光掠过脚底下摧枯拉朽吞没所有的河水,转头看向阿弦,望着那略显稚气的面孔,此即心头之感,也似这河水滔滔,奔流起伏。
后来桓彦范跟阿弦问林侍郎对县令说了什么话,林侍郎道:“他只是个区区七品小吏,在此地籍籍无名,我只同他说,只要做了这件事,便能一飞冲天,这是他人生之中最好的机会,倘若错过,再不可有。当官儿么,心里总会有些往上爬的念想。”
阿弦跟桓彦范面面相觑,林侍郎又道:“我又跟他说,我们会一同上山,如果事情不真,就拿我们问罪,跟他无关,没有风险又可放手一搏的事,傻子才不会做呢。”
他两个大笑,林侍郎这才问:“只是我有一件事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竟这样笃定,河水会倒灌?”
桓彦范问道:“我也有一件事不懂,为什么林侍郎竟肯出言相助?我还以为你会反水。”
林侍郎道:“我如今跟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能怎么样,且……”
“且怎么样?”
林侍郎看向阿弦,却忽地道:“你昨晚上拿着的那‘护身符’,是崔天官的亲笔么?”
阿弦吃了一惊,抬手摸了摸胸口:“你看见了?”
林侍郎道:“我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天官的字迹。之前我听说天官待你很是不同,未肯就信,现在却……崔天官是我在朝中为数不多的真心实意钦佩之人,他看中的人,必然有可取之处,所以虽然此事匪夷所思,但,我选择相信你。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也亏得如此,才未让我成为历史的大罪人。”
桓彦范笑对阿弦道:“你那护身符,倒果然是‘护身符’,不仅救了我们,还救了这范县一城百姓,灵验灵验。”
阿弦随身所带,自是崔晔手书的孙思邈传授之《存神炼气铭》——窥基给的那护身符她送给了太平,临行前便特意带了崔晔这书,权当是“护身符”,图个念想意头而已,谁知果然帮了大忙。
此刻听桓彦范称赞,阿弦自觉心窝里一阵热乎乎地,笑道:“是啊,很灵验的。”
第193章 地府(慎入)
就在板车过襄州, 进入江南西道的舒州之时,天气越发凉了。
一场急雨猝不及防,三人虽有所防备, 却仍是淋的半湿。
阿弦还对林侍郎玩笑:“稍后跟人讨些生姜熬些汤水, 热热地喝了,免得受了寒气病倒。”
谁知这一句话,却应验在她自己身上。
不过是淋了雨半个时辰后,阿弦身上很快地发起热来, 连桓彦范跟林侍郎都看出她脸色发红, 眼神恍乱, 有些不对。
玄影低低呜呜地叫, 不住地用舌头舔阿弦的脸,阿弦却动也不动。
林侍郎道:“小弦子, 你怎么了?”轻轻握住她的手臂,纵然隔着衣衫,却也觉察出她身上滚烫。
林侍郎失声道:“不好了, 她着了风寒!”
---
阿弦是得了风寒, 然而原因, 却并不仅仅是因为淋雨。
桓彦范见阿弦高热的如此, 知道非同小可, 忙停车在镇上就近寻了一个大夫。
那大夫背着药箱来到,把脉一诊,脸色大变道:“热的如此,这已经是湿寒入骨, 带出热邪来,冷热交激,只怕不能救。”
桓彦范心头一凉,继而怒道:“你算什么大夫?也不肯动手一试就说无救?”逼着这大夫再细看,这人无奈,只得施了几针,却统统无效,又开了两剂药,临去之前,因见林侍郎面善,便低声道:“我自行医以来,从不曾见人高热成这般的,只怕不中用了。”
林侍郎嗤之以鼻:“庸医。”
大夫吃了一鼻子灰,溜溜离开。
桓彦范举手在阿弦的额头上一试,手就像是放在了烧热的炉子上,烫得立刻抽回!
林侍郎见状惊心,又见阿弦双眸紧闭,满面痛苦,他举手试了试鼻息,竟甚是微弱。
玄影在地上狂躁大叫,不时用爪子刨动地面,宛若疯狂。
桓彦范喝了它数声,玄影置若罔闻,忽然仰起头来,如狼似的“嗷”长嚎不绝。
这声音,听起来却仿佛在哭。
桓彦范悚然而惊,心中竟有种不祥之感。
同林侍郎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能相信,明明前一刻阿弦还跟自己谈笑风生,忽然间就病来如山倒,如此凶险,生死一线。
---
的确是生死一线,前所未有的凶险一关。
就在桓彦范跟林侍郎为阿弦的生死忙碌奔走之时,阿弦到了一个想也想不到,噩梦成真的地方。
耳畔有滔滔地河水声响起,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惨厉的呼号,阿弦起初懵懂不知,忽然醒悟:这不是在范县之外的无渡河么?
侧耳倾听,河水中那惨烈哀号阵阵不绝,阿弦心惊:是怎么了?
——无渡河之难,不是已经平安度过了么?
她心中恐惧,忙欲走近再看,却见眼前蓬蒿连天,遮住了视线,忙伸手拨开。
正要迈步之时,目光转动,却见脚底下躺着一个白色的骷髅头,微微张嘴仰望着她,裸露尖锐的牙齿似要一口咬落。
阿弦几乎忍不住惊呼出声,脚下一转,却似踩到了泥潭,甚是吃力地将脚拔了出来。
等她小心而仓皇地拨开面前枯草看清前方景象之时,阿弦整个人惊呆了。
眼前这一条长河,像是无渡河,却又不是,河水好似乌黑的墨汁,河面并不见很大的波浪,只是一小簇地浪花偶尔泛动,好似还有鱼穿梭其中,有些诡异地涌动。
但当阿弦定睛仔细之时,才发现河水中翻滚涌动的其实并不是什么鱼,而是……许许多多的“尸首”。
这些尸首有的还算完整,尚可看清本来面目,但多半是残缺不全,血肉似乎被什么啃食干净,露出森森白骨。
阿弦还未来得及后退,在河水中翻涌的这些尸首忽然动了起来。
他们厉声尖叫着,向着阿弦的方向拼命“游”来,其中一个半面骷髅纵身一跃,竟是从河水中跳了起来,向着阿弦尖啸着冲来!
有什么飞溅到阿弦的手上,她低头看去,却见竟是鲜红的血液。
也直到这会儿,阿弦才又发现,原来河水哪里是什么墨汁的颜色,分明是血色!粘稠的血色汇织,因为颜色太深,便如同墨汁一般了。
阿弦惊心动魄之时,有个声音在耳畔叫道:“十八子,快走!”
阿弦回头,却见似曾相识,正是客栈里为她领路的那只鬼。
阿弦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跑,叫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是双足困顿于泥沼之中,每跑一步都觉着十分吃力。
那鬼却忽然哭道:“是我对不住十八子,是我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