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侍郎正也要“观摩”,两人不约而同起身,来到阿弦身旁。
玄影见他两人都凑在阿弦身边探头观望,狗心好奇,便也爬起来,硬是从阿弦胳膊肘底下探出狗头,也随之目不转睛地打量。
三人一狗看着面前的那卷《存神炼气铭》,桓彦范虽非书法高手,但见面前字迹隽秀清逸,让人一看便心生舒适自在之感。
林侍郎不由赞叹道:“好字,真是难得的好字,照我看昔日书圣之遗风呀!”
正感叹,忽然道:“等等,这里怎地缺了一行?”
阿弦定睛一看,果然见前几行中空缺了一句。
她大吃一惊,以为自己不留神弄坏了,或许是沾了水渍把墨字给洇没了,转念一想却不可能,若真沾了水渍,自会留下墨迹,但现在这一处是空空如也,雪白一片,就仿佛原本就空着不曾落笔一样。
《存神炼气铭》是孙思邈老神仙特意教给阿弦的,是以世人并不知晓原文字句。
林侍郎纳闷,又看那处干净整洁,因徐徐念道:“气在身内……气海充盈,心安神定,好似也读的通,难道是故意空着的?”
“不是这样,”阿弦摇头,轻声念道:“是‘气在身内,神安气海。气海充盈,心安神定’一句。”
——原先的“神安气海”四个字,无端端不翼而飞了。
林侍郎哑然不解。
但是这刹那,阿弦眼前忽然出现在黄泉河畔,那铁锁链腾空而来的时候,好似便有几点金光,从她胸口处飞了出来。
目光收回,落在那《存神炼气铭》上缺了的“神安气海”四字。
“阿叔……”阿弦喃喃。
不知为何,心口处竟有一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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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舒州,改道水路,一路上有惊无险,只是阿弦有些不习惯坐船,又受了些苦楚,自不必提。
等到了括州地界,已经冬月初。
因冷的难以忍受,桓彦范跳脚骂道:“都说江南好,怎么比长安还要冷数倍?这棉袍居然都买的这样贵价,简直是白日抢劫。”
先前置买这棉衣的时候,可挑拣的样子少不说,且一件要比长安贵三四倍,饶是如此,那店家还冷笑说:“客官,不必挑拣了,如今有得买且快些下手就是,再往南,到那括州地方,别说棉袍,御寒的一件单衣能抢到手也是好的。”
阿弦正揣着手在旁等候,闻言道:“听说朝廷派了赈灾的黜陟使,像是也押运了些衣物银两等,不知可到了没有?”
店家点头叹道:“四五天前就到了,只不过,也没什么用。”
桓彦范问:“怎说没有用?”
店家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他们都是当官的有钱的,哪里把小老百姓的性命当命,人命蝼蚁贱而已。”
说到这里,忽地又恨道:“听说这一场大水,都是皇后引起的,实在晦气。”
林侍郎忙咳嗽了声,桓彦范便把棉袍给阿弦披上:“先穿着。”
阿弦一边伸袖子,一边问:“有道是‘水火无情’,倘若是大火,那兴许可以说是人为的不留神,但这一场风暴雨,却并不是凡人能掌控的,怎么又说皇后?”
那店家看她清瘦,脸却秀丽可爱,便叹息说道:“小郎君,你倒也有些见识,这话说的的确不错,但如今大家都在说,是皇后后宫干政,压着了皇上的龙威,所以才引发天神震怒,降下这场灾难的。”
阿弦愣怔,想起临行前武后在宫内交代的话,心头一沉。
三人离开成衣店后,桓彦范道:“也就是天高皇帝远,如果是在长安,管保叫他遭殃呢。”
林侍郎道:“不过是无知小民罢了。”
阿弦默然不语。
正被那店家说中了,还未进括州城,就见官道上的路边,不时会有冻饿倒地的流民,还有些病饿交加,无法动弹,原地等死的。
三人越看越是惊心,一路上将身上所带的食物都分发干净,但是那点干粮对于这许多流民而言,却无异杯水车薪。
越往城内而行,流民越多,城门下坐了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有人因伤痛而大声呼叫,却无人理会。
大概是流民太多,守城的士兵也不知所踪,三人轻易进城,沿街而行,桓彦范道:“怎么满街都是流民,若是朝廷接替的钦差到了,怎么好似毫无动作?”
才走到街口,猛然听到前方一阵铜锣响动,地上的那些流民们闻声爬起来,向着锣响的方向而去,有人叫道:“放粥了!”
三人彼此对视,也随着众人一块儿往前。
因流民们奔跑的甚急,林侍郎几次差点儿被撞倒,桓彦范道:“你们等在一边儿,我去看看。”
阿弦遂搀扶着林侍郎,转到旁边屋檐底下。
林侍郎抬头看着满街百姓流窜,心中寒意滋生:“我大唐盛世,竟会出现这种惨绝人寰的场面,若非亲眼所见,我必不能信……”
阿弦默然道:“当初我在豳州的时候,朝廷跟高丽交战,边境的百姓们逃难,背后还有敌人追杀……惨过眼前这幅场景。”
林侍郎悚然惊动,回头看阿弦:“你……都经历过?”
阿弦道:“经历过,那时我还小,幸而又有伯伯在,最凶险的一次是在一个村子里遇到马贼洗劫,伯伯抱着我藏在吊井里才躲过一劫。”
身上虽穿着厚厚地棉衣,林侍郎心头的那股寒意却挥之不去:“原来、原来……”
他是个长安土生土长的官儿,见惯了长安城的繁华鼎盛,万国来朝,又怎知民间尚有远超他想象的悲惨情形。
又想到阿弦看着年纪小小,他原本也跟群臣一样,都很瞧不起这位“女官”,且又有人传说阿弦跟崔晔,袁恕己,贺兰敏之等都有些非同一般的关系,前两位倒也罢了,唯独周国公,叫人浮想联翩。
但是一路走来,林侍郎的所知所感,时时刻刻都有“日新月异”之变化,这会儿又听阿弦说起当年逃难,林侍郎长叹一声,心中生出惭愧之感。
此时桓彦范的身影已经融入流民之中,看不清了。
两人正等候之时,沿街走来数人,当前一个二话不说,探手向着阿弦的脸摸了过来,口中道:“卖多少价儿?”
第196章 蔓延
阿弦早看见有人靠近, 本以为也是本城流民,忽见一只手伸过来无礼,她反应一流, 当即就要将他扭住甩出去。
正要出手却听了这句, 立刻改变主意,手握成拳反而垂落。
玄影却没怎么客气,露齿低吼,正要跳起, 就听阿弦沉声道:“回来!”
玄影听惯了号令, 即刻乖乖地停住退了回来。
阿弦则顺势脚下一挪, 堪堪避开那人, 不动声色地退到了林侍郎身后。
方才玄影咆哮之时,来人才留意到阿弦身旁有一只狗, 又见玄影呲牙咧嘴,吓得叫道:“快把这只狗打开!”
在他身后跟着七八个青壮年男子,一概同样的黑色衣裤, 打扮的很是利落。
这些人愣怔之下, 才欲围上, 玄影已听了先指令, 及时退后。
此人见状略觉安心, 含愠带怒哼道:“好一条恶狗,居然还敢在这里乱窜,留神被人捉了去当口粮。”
阿弦不愿同他们正面冲突,本是另有用意, 听了这句却几乎忍不住,后悔方才不如让玄影狠咬一口。
这会儿来人惊魂初定,两只眼睛有梭向阿弦,竟打量着评头论足道:“这个很不错,虽然年纪有些大了。”
这位中年,鼠须,小小地眼睛里透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林侍郎仍一头雾水:“你们……”
鼠须男子道:“老头,这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生得倒是不错,要卖多少钱你开个价。”
林侍郎这才明白:“居然……”
堂堂正四品的工部侍郎,居然被当做当街卖子的老奴。
林侍郎气不打一处来,变了脸色,正要发作,忽然腰后被人撞了一下,林侍郎才要回头,却又了悟这是阿弦在提醒自己。
到底也是混迹朝堂的老臣,林侍郎即刻领会:“这位……壮士,怎么如此说话?”
鼠须男子道:“老头,这孩子难道不是拿来卖的?”
林侍郎道:“当然不是。”
鼠须男子皱眉,把林侍郎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因穿着简陋的棉袍,口音形貌无不透着外地气息,这人眼睛毒辣,早就看的分明:“你不是来卖的,又是来做什么的?”
林侍郎不慌不忙道:“我们有亲戚在城里,是来寻亲的。”
鼠须男哂笑起来:“原来是投亲靠友来的,只怕你要白扑了个空。”
“这又是怎么说?”林侍郎问。
“这城里十家倒有八家遭难,看你这幅模样,你那亲戚只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就算不死,也在这些人之中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理你们呢。”他回头指了指前方人头攒动的流民。
林侍郎皱眉。
鼠须男子又看向阿弦:“这孩子……多大了?”
林侍郎瞥一眼阿弦,勉强道:“十五。”
“哈,不太像。”鼠须男子满面地饶有兴趣。
这会儿,他身后一人忽地说道:“总管,这个年纪太大了,只怕不中老爷的意。”
“是你懂老爷的意,还是我?”鼠须男斥了一句,“给我闭嘴。”
他回过头来,又琢磨着又看了阿弦一会儿,摸了摸下巴:“既然不卖,我也不勉强,不过……如果走投无路,记得去官帽巷找蒋爷。”说完之后,带着一干人等扬长而去。
这些人前脚去后,林侍郎气道:“这是干什么?当街买卖人口?”
阿弦却回头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似没听见林侍郎的话。
林侍郎愤然道:“这里实在不像话,主事,既然到了地头,我们可直接去见括州刺史……”
才说到这里,就见桓彦范跑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碗,脸色奇差。
林侍郎道:“小桓,出了何事?”
桓彦范道:“你们看。”把手中的粥碗送上,却见碗内清可见底,漂浮着数颗稻米。
“这是何物?”林侍郎大惊。
“还能是什么?方才领的赈济灾民的粥。”
林侍郎这才明白桓彦范因何是这般脸色:“这个东西……如何能够救济民众?”
三人放眼看去,却见满街上几乎都是流民四处走动的身影,虽然领的都是桓彦范手中这种东西,但每个人却都迫不及待地一喝而光,像是什么珍馐美味。
林侍郎呆呆看时,忽地阿弦道:“侍郎您看。”
林侍郎随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却见前方百丈开外,正是方才来问价的那个鼠须男子,此刻正捏着一个小男孩儿的下巴颌转来扭去地打量,那孩子看着不过六七岁而已,身后一名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一脸麻木。
鼠须男子看了片刻似很满意,便冲身后之人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