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恕己决定一个一个的审问。
头一个商贩的儿子,生得并不高大,反显得有些瘦弱,明明已经十一岁,看来就像是不到十岁一样,绝对瞧不出是个能用那样残忍手段杀人的。
若非对明崇俨有着跟对阿弦差不多同样的信任,袁恕己几乎要大笑荒谬。
但是审问之下,却发现了端倪。
这小孩子因不知为何被拿来大堂,却也不敢隐瞒,袁恕己问什么他答什么。
这孩子道:“父亲喜欢吃酒,每次吃醉了都会打我们,那一次还拿着刀想要杀死娘亲,我去拦着,还给伤了手臂呢。”
袁恕己道:“那你可恨他么?”
小孩子道:“我、我是有些恨他的。”说到这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害怕。
袁恕己用了十足耐性:“你哭什么?”
小孩子道:“我想,是我害死了父亲。”
袁恕己一惊:“为何如此说?”
小孩子抽抽噎噎道:“父亲被害死的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梦见我杀死了父亲,我把他的头砍了下来,还有他的手,脚,我玩的好高兴,心想他再也不能打我们了。但是……但是当我醒来,才知道父亲真的死了!”
他索性大哭起来。
袁恕己悚然无声,此刻旁边负责去拿人过来的捕头靠前,低低对袁恕己道:“我问过那家人,那妇人无知,说发现他死掉的男人那日,这孩子就在那男人身旁,满身满脸的血……一声不吭傻呆呆的,大家都以为他是受惊过度了。”
袁恕己有些不敢再审,却仍硬着头皮叫传第二人。
那浪荡子上堂跪了,毕竟是在大理寺,不是寻常等闲地方,先气虚起来:“是、是为什么拿我?”
袁恕己故意道:“你东窗事发了,还问个什么?”
浪荡子眼睛直了直,忽然叫道:“不、不关我事,不是我做的!”
袁恕己喝道:“你还敢抵赖?还不把详细同本官一一说来,但凡有半点隐瞒,让你尝尝大理寺刑讯的厉害。”
那纨绔子弟向来只知道享乐,哪里能受得了这个,便慌张说道:“大人,当真不关我的事。”
原来,因为他对那女子动了真心,便一心想让她恢复良人身份娶之,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人苦缠几次不成,反被羞辱,心里暗恨,那日路过,见女子又接纳了新欢,气上心头,就悄悄地潜入宅子。
这人哭丧着脸道:“大人,我只是想吓吓她而已,谁知道她真的就被人杀死了,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还在她身旁,满身的血,还拿着刀……我害怕被人看见误会是我,所以急忙又偷偷跑了出来。”
提审第三个“路人”的时候,这人声称自己不认得高建,只是那日夜间在街头闲逛,不知为何迷了路,醒神回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竟沾着血,还以为在哪里跌了一跤而已,却突然又看见手里握着一把牛耳剔骨刀,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惊得他把刀扔在水渠里,一路飞奔离开原地。
虽然知道在那地界发生了杀人案子,却总不信是跟自己有关。
这三个人,一个是受害者瘦弱的小儿子,一个是秘密潜入的情人,一个更绝,是个根本不相干的路人。
就算是追查凶手,也绝不会找到他们身上去。
袁恕己一连审问了三人,心中有数,这一来,岂非跟狄仁杰的那说法不谋而合?
如果只是阿弦一个也就罢了,现在出来了三人,而崔晔所说的那“过失杀人”,岂不是正相合?
可就在袁恕己终于心头宽慰,想要把此事告一段落的时候,坊间却传出一个更叫人惊心动魄的“流言”。
这流言如此的骇人听闻,甚至比先前连环杀人案子还轰动。
这流言俨然就是——这位鼎鼎大名的户部女官、卢家义女、崔家长媳、以及近来连环杀人案的疑犯,其实并不是什么卢家的义女,而是……当初据说已经身死的安定公主。
这注定轰动于世的流言,就像是藏在炭火堆里的一点火星,陡然间爆发出来,就是燎原之势。
在惊骇之余,朝野跟坊间又酝酿飘出更多的阴谋揣测,比如,安定公主若是没有死,那当初王皇后岂不是白白地背了黑锅,王皇后被废,跟萧淑妃一起被做成了人彘,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可叹可恨可怜?
又有说,怪不得女官会是杀人凶手,毕竟生母如此凶残,女随其母,性子自然也是凶残狠毒的。
第351章 安心
崔府。
老夫人上房。
崔晔将入内的时候, 卢夫人走了出来。
母子相见, 卢夫人望着他, 眼底有万千疑惑忧虑,心里也有万千的问话,但最终却并未说出来。
卢夫人竭力平息起伏的心潮:“进去吧,老太太等你回话呢。”
崔晔行礼:“是。”他看了一眼卢夫人, 迈步入内去了。
卢夫人并未立即走开,只是回转身望着儿子的背影, 眼底已经有泪光隐隐。
这一刻, 房间内所有的丫鬟都退到屋外, 房间的内外都静悄悄地, 卢夫人听不到里头的说话,她迈步缓缓地走到外间,扶着椅子的背落座。
手扶在额头上,卢夫人喃喃:“天啊, 这该如何是好。”
而在房间之中, 崔晔见过了祖母。崔老夫人静静地看着他,——被誉为崔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也从来都是叫人最放心的子孙, 现如今, 却仿佛置身在了风口浪尖,又像是在悬崖边沿。
他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以他的聪明睿智,本是清楚的知道哪些是灾祸,哪些是碰也不得碰的, 该明白怎样趋吉避凶,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他很明白。
但是他偏偏选择了最凶险的一条路。
当然,崔老夫人是绝不会相信崔晔事先会对所有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那是对外面的人的说辞。
终于,老夫人道:“孙媳妇……是怎么一回事?”
她并没有像是以前一样,直接称呼阿弦的名字,这是老夫人头一次用“孙媳妇”这个陌生的称呼。
崔晔默然不答。
崔老夫人长吁了口气,道:“你还想继续瞒着?是不是一定要我们这些人从外人嘴里听说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还是你根本从来都不在乎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崔晔垂手撩起袍摆,低头跪了下去:“祖母息怒。”
崔老夫人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又问道:“你是不是……魔怔了?不然你怎么会作出这种毫无理智可言、近乎自取灭亡的行径?”
崔晔仍是不答。
“你不说我也明白,”崔老夫人重又深深呼吸,道:“那些所谓匪夷所思的传言,都是真的,而你……也一定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我说的是不是。”
崔晔伏身磕了个头。崔老夫人凉凉地笑了笑:“你是为了她,不仅不顾自己,也不顾整个崔氏了,对不对?”
流言漫天之际,整个像是处在漩涡中心的崔府,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两日,没有一户人家前来交际拜会,风平浪静的令人心底发虚。
如果说是其他的谣言,比如当初传说卢烟年清白有损这种难以启齿的流言出现的时候,也还有极交好的世族内眷前来交际安抚。
但是女官是早就夭亡的安定思公主这种谣言,绝对不会有人想要沾手此事。
就算此事尚未确定,也足以震慑众人,警惕人心了。
所以,竟没有一个人在这个关口前来崔府。
——如果这谣言是真(事实上只有一些无知百姓才会以为是笑谈,对于那些浸淫朝中的高官以及世族之人而言,心中早明镜一般),如果女官当真是安定思公主,那么,王皇后何以被废、又跟萧淑妃何以而死,女官效仿武后杀人又将如何处置等等。
这样身份敏感而尴尬的公主,竟是崔府的长媳……情况已经不能用一个“复杂”来形容。
如果这谣言是假,那更糟了,安定公主的亡逝是皇族之痛,高宗跟武后都不会纵容这种恶毒的谣言流传,同时,被平白盖上了公主“帽子”的女官,只怕也会因此而遭受池鱼之殃。
那么崔府呢?
偏偏,是在连环残杀案吸引了满城臣民关注,而女官又被牵入其中的时候放出,真是烈火烹油野火燎原一样,势头迅猛无法阻止。
所以,不管这流言的真假,由此产生的影响却是无法抹却更是不能预测的。
对于崔氏这种世族而言,虽然不至于一味韬光隐晦,但把家族置于如此吉凶难测的位子上,无异于置身于漩涡或者刀刃,稍不留神就会是灭顶之灾。
此种大忌,崔晔怎会不知。
面对崔老夫人的质问,崔晔道:“祖母息怒,此事绝不会连累家族,我会一力承担。”
“你糊涂!”崔老夫人忍不住喝道,“你以为我如此说你,只是因为如今这种险恶的情形么?就算并没有杀人案,并不是死而复生的安定公主,就凭她是公主的身份,就不该娶!”
也许,对有些家族、有些人而言,“尚公主”是一种荣耀。
但是对五姓七望的这些士族而言,尚公主,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一些百年基业的名门大族,甚至有些人还不愿意娶公主,相反,皇室之中反以娶到士族之女而美。
崔府当然不至于瞧低公主的身份,只是因为士族的生存之道来说,跟皇族关系太密,表面上的鼎盛繁华之极,着实并非是一件好事。
一旦沾染了皇族,便甩不脱裙带的关系,甚至可能被其他士族的人用异样眼光看待,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尚了公主,未免就牵扯进了皇家内事,那些皇庭之中的波澜诡谲,更是杀人不见血的。
所以如果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崔府只怕也不会迎娶。
崔晔当然知道老夫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当阿弦是公主。”
“但她毕竟……”崔老夫人情急,几乎脱口而出,她紧闭双唇,终于冷静说道:“再反悔昔日也是无济于事了。你且说,现在这种情形,你要如何处置?”
崔晔道:“连环案别有内情,大理寺已基本查明,多半无碍,至于流言,以二圣的英明,一定会有适当处置。”
“哼,”崔老夫人道,“当初皇后一反常态,陛下更许自由进出宫闱,已是有些不同寻常了,但是,你料定二圣会对此事网开一面,你又可能想过,如果这件事越演越烈,压不下去呢?莫非是要二圣承认当初犯了弥天大错吗?何况这事爆出来的时机如此巧妙,显然是有人想要将此事闹大,背后意思必然是指向皇后……他们总算等到如此良机,肯善罢甘休吗?阿弦是我崔府的媳妇,也是他们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棋子,崔府本是旁观者,如今硬生生给你拉下了水了!”
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声。
崔晔喉头动了动,终于说道:“祖母……其实、其实阿弦本来并不必成为什么棋子。”
崔老夫人微怔:“你说什么?”
崔晔的声音有些微哑:“是……是我把她变成一枚棋子的。”
崔老夫人惊得双眸睁大:“你、你再说一遍?”
“一切的过错在我,起因在我,”崔晔用微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与其说是因为阿弦把崔府拉下水,不如说……最初是我把阿弦拉下水的。”
崔老夫人怔怔呆呆地望着崔晔,这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虽然崔晔并没有把事情详细说清楚,但是以老夫人对他的了解,当然知道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当初我也曾犹豫过,但是我不能再错下去,我是那样喜欢她,想要同她一生一世,照顾她喜乐平安,”
终于,把心里不想对人吐露的话都说出来,崔晔继续道:“祖母的责怪我都明白,但请您放心,我会处置好此事,我不会让崔府有事,也绝不会让阿弦有事。”
崔老夫人整个儿愣住了。
她想不到崔晔会对她说出这些话,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是一种不容人质疑的气息,崔老夫人意外,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