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猗与他同岁,亦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突然露出让方长庚有些陌生的神态,对她遭遇心生怜惜之余,他心中不禁再次浮起些微异样。
但显然两人都对这莫名其妙的情愫产生了排斥反应,方长庚不想让徐清猗觉得不舒服,便也毫不犹豫地笑道:“什么失礼不失礼,这么说起来,是我没及时拜见主人,无礼在先,要怪就怪我吧!”
徐清猗的神情渐渐恢复自然,方才方长庚一双黑亮的眸子忽然莫名地打量她,不知为何心就漏跳了一拍,并非别的什么,而是方长庚的变化确实极大。
女孩儿本就比同龄的男孩儿更早成熟,不说心理,外表上就可见一斑。因此两人相处了几年,虽说方长庚一直沉稳不似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在身形上却依旧幼稚,在她窜个子的时候,甚至还比他高了一些。后来因两人每隔几天便会见一次,也很少注意到他的变化,自然不会产生任何奇怪的想法。
可这回不过大半年未见,她再见到他,竟已经比他矮了一头还多,虽说还带着少年的单薄与清瘦,但却完全不同于大多读书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反而十分有力。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那天他轻易就抱起她的场景,原本该脸红的,可心底却蓦然浮上一阵带着些许痛恨的羞恼,见方长庚有些无辜地看着她,只好尽力忘掉那些画面,复又镇定自若地笑着转圜了几句,两人一同往六角亭而去。
能做的无非是品茶弹琴作画,这几年下来方长庚一手无骨花画得愈发精进,他也曾试探似的拿到先前的书斋去问价,书斋老板当即告诉他,这幅画少说可以卖十五两,若是卖了几幅后有了名气,价值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方长庚眼下不缺银子,便也打消了画画去卖的念头,但若是以后生了变故,或是遇到缺钱的时候,不至于无计可施。
徐清猗在一旁刚想夸赞,身后的蕊儿便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小姐你看,这荷花就像真的似的,比上回老太爷祝寿时有个人送来的什么道子画的可好多了!”
徐清猗顿时咽下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轻笑道:“这如何能比?你一个小丫头,看不出那副画的奥妙,只知道哪个看上去好看就是好的,不知一幅画的精髓在意境,而非外在。”
蕊儿无故被徐清猗一通教训,有些委屈地跺跺脚:“我识字不多,只知道一幅画看起来赏心悦目就是好的,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小姐这不是欺负人呢~”
她和丝雨自小就跟在徐清猗身边,主仆感情很好,大多时候说话也比较随意,只要不触到徐清猗的底线,便是再过分徐清猗也不会生气。说实话,平时她家小姐可不会这么与她上纲上线地纠缠于这种事,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让她有些郁闷。
方长庚自顾自笑笑,并没有说话。
蕊儿心思一动,指着那副画道:“方公子,不如您把这幅画给我描样子吧,我正好要绣几条帕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花样才好,这下可有现成的了。”
方长庚顿了顿,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却十分认真地答道:“这画不适合描花样子,便是描出来也失了韵味。你若是要做这个用途,还不如让袁丰给你画,反倒好些。”
蕊儿短短这点时间内又被否定,细细的柳叶眉顿时成了八字眉,闷闷地说道:“那还是算了,找他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袁丰和蕊儿每隔几日就会下山采购自家公子小姐要用的东西,偶然一次相遇便结识了,关系还很好,总之袁丰没事就去找他“蕊儿姐姐”,让方长庚觉得十分好笑。
徐清猗见状便挑眉道:“你要花样子,让我给你描几个不就行了,还是非要人家方公子画的,看不上我的?”
蕊儿顿时没了自怨自艾的心情,惊跳起来:“我哪敢啊!以后再也不眼馋别人的了,小姐可饶了我吧!”
徐清猗顿时笑出声,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经此一遭,方长庚与徐清猗抛下了之前那件事的芥蒂,因为见面的机会多,友情进展自然飞快,不过两三个月,两人就相处得十分自然了。
而时日一久,方长庚愈发感到徐清猗心思沉重,虽然伪装得极好,但只要稍微细心地观察,就能发现她不经意间就会发呆,眉头紧蹙,眼里流露出令人不忍的愁绪。
她平日里大多时间与琴棋书画相伴,偶尔会去马场骑马,除此之外却没别的乐趣可言,方长庚便有心想了一些法子供她解闷。起初还是钓鱼捉鸟之类的,后来觉得山间野味不可浪费,几人就地刨个坑烧火烤鸟烤鱼在山庄里也不算奇景,除此之外他还要兼顾学业,一年的时间就这么匆匆过去。
第71章 回村
春意初发, 离徐闻止与沈霖离开永州已经过了一年有余, 方长庚后来拜访沈赫时得知沈霖去年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得了风寒, 久卧病床不起,至于会试自然就错过了。而徐闻止一向发挥稳定,得中二甲第三,又过了朝考,如今任翰林院的庶吉士,不日就要回乡祭祖,风光无匹。
本朝殿试一、二甲共取殿试前十名者,前三名为一甲, 即状元、榜眼、探花, 后七名则为二甲, 都是正经的进士出身, 至于三甲共三十人,赐名同进士以示区别。
其实这三等只意味着名次的前后, 最多就是入翰林难了些, 对将来仕途却没有必然的影响。想那曾国藩还是同进士出身, 最后依旧官至大学士,这样的例子并不在少数。
只不过文人相轻,读书人最看不透的偏偏就是名声, 多了一个“同”字,顿时就在这进士身份上撒了泥点, 反倒成为了士林中的笑话, 就是曾国藩到了六十岁也依旧对此耿耿于怀, 更别说普通人了。
对方长庚而言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但要依他的心意,自然是不想中三甲的。只是殿试录取人数实在太少,举国之内居然只有四十人能入选,他也不敢夸口能中前十,只能更加发奋苦读,增强自己的竞争力。
“表哥,东西都装好了,我向庄里借了匹马,到山下再租个车驾,也能快点儿到家!”袁丰嘹亮的声音打断了方长庚的思绪,他放下手里的信起身,准备去奎文阁向徐修告辞。
这封信是王复托人送来的,除了诉说他在京城一年来发生的诸事,也提到他已经在京城西市买了二十亩地,已经在着手建房,待他一年半后去了京城,就能收到铺子的租金了。王复还给他算了一笔账,一亩地能建十五至二十间房,二十亩地就是将近四百间房。有些作店面用,有些则供人租住,按照京城的物价算下来,一个月就有八十两租金收入,一年则将近千两,除去平时的维修费,请人收租的人工费,以及供奉上头的消耗,最多四五年就能收回成本,而房子的所有权还在他们手里,确实是一笔极好的买卖。
若是在京城买现成的宅子,还要合心意的,说什么也要五百两往上,寻常人一辈子都指望不上,因此大多租房子住,对于房子的要求自然也不会太高,他们所建的便是这种“经济适用房”。
至于利润分配,两人约定了三七分,方长庚三,王复七,对方长庚而言却省了许多功夫,不然必定要牺牲读书的时间,对他来说得不偿失。再者,他要考文举,若是被人知道私下做这种买卖定要为人不齿,但王复就不一样了,在名声上比他少受约束,能抛头露面与各方关系接洽,这也是方长庚当初支持王复的原因。
也容不得他不为此费心,京城开销极大,做了官员后便是服饰上的花费恐怕也要上百两,更不说打点上下关系,因此只要找到赚钱的机会,方长庚就不能放过。
怀着心事到了奎文阁,却被李伯告知徐修这两日总觉得胸闷气短,眼下正卧床休息,不方便见风——李伯就是数十年跟在徐修身边的老仆。
方长庚只好麻烦李伯入内禀告一声,随后便与牵马的袁丰一同下山。
回到云岭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方长庚一进村就有不少干完农活正要回家的村民围过来,纷纷感叹方长庚如今一点都不像村里出来的人,气派得不得了,听得袁丰露牙直笑,方长庚则在一旁故作羞涩地笑,对于村民们的热情有些难以招架。
路过田垄,方长庚却发现边上好几亩地都空着,显然是未事耕种的样子,不禁奇怪地皱了皱眉。
与他同行住村尾的叔伯方大年看着那几亩地,眉间的皱纹重得能夹死苍蝇:“去年种的蔬菜大丰收,本来全村都以为能多赚一些银钱,没想到太多了卖不出去,实在不忍心看着烂在地里,只好贱价运到府城去卖,最后还有一半没卖出去,今年索性都不种了,还能不用那么累。”
方长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因为他名下的地可以免交粮税,所以小李氏和方大山不用为了交粮种满鱼鳞册上要求的亩数。而且他的地大多就在县城,小李氏和方大山为了节省成本,只选了最近的两亩地种各类蔬菜供应酒楼,不止省下费用,自家种的蔬菜味道也好,是酒楼的一个招牌。至于粮食种起来费时费力,他家是不种的。
所以这事方长庚还真不知情,对他家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年叔,要是不种蔬菜,你们的收入可足够过日子?”
村里依靠卖粮食蔬菜生存,尤其是家中缺少劳力的,没有能力种太多粮食,如果连蔬菜也卖不出去,对生活的影响显而易见。
方大年苦笑:“过日子是够的,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一些。就是得勒紧裤腰带,我家小孙子今年还哭着想去上学呢,看来有点悬了。”
方长庚心里莫名沉重了几分,村民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生活上艰苦些不是问题,但孩子的教育一点也马虎不得,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出身,如果不能读书,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这才是最严重的。
没想到这回他一回村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回到家里时兴致明显不高,让一大早就特意回来给方长庚做饭的小李氏疑惑不已。
“这是怎么了?回家还不高兴呢?”
方长庚这才笑笑:“怎么会不高兴,不信您问袁丰,我半个月前就盼着回来看你们了。”